两年不见,三弟在他心中是模糊剪影,一个长不大的少年人,好体面,瞎讲究,喷酒精算什么,以前出门要试三四套衣服,胸针袖口攒一堆,选出最合天气合心情的。
隋老爷看不惯,对那张秀气的脸也能扇巴掌。
木莘挨打习惯了,不会哭,当面温顺捂脸,转头钻进大哥房中,把小玩意藏进去——他说爹会搜房,扔他东西,“哥哥先帮我收着,我付管理费。”很严肃地紧脸。
你压岁钱都在我这,拿什么付……隋和光想,口中骂完,再给木莘擦眼泪。其实他清楚,胞弟性子软,不是几句骂能改的。
只能当多了个妹妹,隋和光养得起。
然而,那些小物件被隋和光“管理”了五年,木莘没来取。
他成年第二天,留下一封信,说自己要去南方念书。隋和光一开始气,中间不解,再往后他在北方忙的不行,只剩无奈。
但隋老爷可不会包容。
“昨晚老爷寺庙赶回,想去接三少爷,结果跑空了,才知道三少爷没打招呼就先回府,当时脸色就很不好。”
隋和光心间阴郁弥漫,面上装无知:“老爷不像易怒的人。”
下人:“……呵哈。”
后半夜,隋靖正看见儿子,上去给一耳光,仆从大呼小叫,老爷瞧见木莘身上的血口,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个儿子生死未卜,不能再死一个。
“三少爷身上都是小伤,”下人说,“坏就坏在伤小——老爷让人给三少抹药,他偏要自己来,又说身上疼,直接住进了大少院中,不愿意挪动。”
隋和光说:“到今早,事情也该过去了。”
下人再度纠正他的说法,压低了声音:“您来府里晚,不知道老爷……唉,怕是要动家法。”
*
当天下午,膳厅,隋和光瞥见桌边的人,眼神稍动。
“父亲。”隋木莘站起身,转向隋和光,对父亲养了个男情人没有任何置喙,笑容谦和:“玉先生。”
仆人说得对,也不对。今天上午,隋老爷确实要动家法,但选了不重的一种——跪祠堂。
隋木莘对此没有辩驳,但在进祠堂前,他很守礼数、很温顺地问,父亲,能不能容我先拜见府里长辈?
隋和光几乎不敢认眼前人,言谈没变,还是温顺乃至柔顺,可是模样大不相同。
脸的轮廓仍然秀气,可是额上添一道浅疤。再看全身,黑了,没瘦,大概勤工俭学磨砺人,反而健硕不少,灰布衫下胸膛稍微隆起,隋和光再一瞟,发现他指甲很短,指腹有茧。
隋和光扫过一圈,最后定在那双鹿一样的圆眼上——瞳仁纯黑,偶尔视线轻移,眼睫稳沉,再不会不安地抖动……他没照隋和光想的长成秀雅君子、出尘仙人,反而养出一身内敛的锋悍。
最明显的是高了。
隋和光想:他在南方吃了苦。
隋和光的打量没有收敛,隋木莘却始终没有多看一眼。
可以说是避嫌,也可以说是……
“三少爷,我来扶吧。”隋和光突然上前一步,手搀上隋靖正臂膀,他抬头,眼神全无闪躲,朝隋木莘一笑。
隋木莘怔了下。
他松手的那刻,隋和光将手搭上同一个位置,两人衣袖擦到一处,隋木莘做出一个很明显的缩手动作。
他不算拘礼的人,十一二岁时想逃出府玩,甚至踩过丫头的肩膀。这样大的反应不像避嫌,反而像是心有忌惮,刻意压抑着什么。
地府阴差说,隋木莘曾在南方和玉霜打过照面,“一见如故”。
儿子停留的时间太长,隋老爷扫来一眼。厅外忽然掠过一声朗笑。
“——抱稳了,可别跌跤。”
隋翊最后一个到,声势却最大。一进门,发觉厅内太闷,先是将繁重的外衣抛给丫头,打趣完才睨向圆桌。
隋木莘同他对视,两张几乎没有相似的脸同时浮出笑。
隋翊心想晦气,脸上笑眯眯的:“回来也不提前说声,我一定早来迎接。”
隋木莘温声说:“四弟。”
隋老爷看看这个,又看那个,最后呵斥隋翊:“没大没小的混账,叫三哥。”
隋翊大步朝前,拖开椅子翘起二郎腿:“我不敢,怕大哥醒了找我麻烦。”
“关你大哥什么事?”
“人家同胞兄弟,情深意切,我插一脚不是讨骂?”
这下连隋木莘都不知怎么接了。
这时,隋和光抬起还没用的筷子,拈了一夹菜,放进隋靖正碗中,很轻柔地一笑:“老爷,菜凉了。”
吵归吵,饭不能不吃。隋和光面不改色,借夹菜的时机,悄悄将隋木莘爱吃的往他那边推了点。
隋翊晃筷子,对隋木莘说:“来,三哥,看你都瘦成竹竿了,吃菜、吃菜。”
隋木莘耐心解释:“按科学的算法,我目前的体重很好。”
隋翊说:“读过书的是不一样呢。”
隋靖正重重一放筷子,四少三少若无其事,抄起筷子各自吃菜。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但也算达成目的,隋木莘在府里仅存的长辈——除开佛寺吃斋不回的大夫人,就剩他爹,还有新添的“玉先生”,也算全拜见过了。
晚饭过后,隋翊懒洋洋朝他爹一摆手,说要先回去休息,隋老爷一听,疲乏也涌了上来。
他重养生,昨晚熬一宿,不愿再费精力,见隋木莘实在配合,便叫管家来,把隋木莘“押”到祠堂去。
管家也是人精,谁都不想得罪,等老爷回房,放慢脚步,与其说是押送,不如说是散步消食,还当着隋木莘,叫仆从去布置祠堂,备好软垫。
隋木莘却拦住他:“不必,都是我该受的。”
隋和光冷不丁道:“罚该受,罪也该受吗?”祠堂跟隋和光的卧房在一个方向,他一直跟在隋木莘后边,不远不近。
管家只看见玉霜朝少爷稍稍欠身,告辞离开。他继续劝:“大少爷要见您吃苦,不定怎么心疼啊。”
看清三少神情的一瞬,他心底有些发凉。
那是一张不带任何表情的脸。
隋木莘凝视隋和光离开的背影,终于,收回视线,挂上低而浅的笑。“受罪么……”离祠堂还有几步,他忽然停住脚步,管家凝神细听。
“有烧刀子吗?帮我灌一瓶吧。”
管家一惊:三少离家前可是从不碰酒。
隋木莘温声道:“酒暖身,喝一点,自己能把自己哄睡去。多谢你。”
*
立夏一过,暑气就上来了。
湖边,隋和光借口乘凉,甩开人,到后山石壁。
他在为出府做准备。
隋府秘密筑有地窖,入口在老爷房中和大少卧房下,地窖联通,引向地面两处——一是后巷民房,出去就是大街;二是钢铸的假山内里,以前躲轰炸用,近年废弃了。
开启假山的钥匙,在隋和光自己的卧房,缺理由进去,但不妨碍他探路。
石路崎岖,玉霜的脚又受过伤,临近石壁越发阴暗,隋和光一个不慎,居然卡在缝隙中。
就在这时,他发现,铁门是虚掩的。
里面有人。
隋和光贴紧墙根,将要退出假山。谁料脚下挪动,到底发出了响。
“——哪位?”石壁内果真有人,隔着一层,传出的问询显得渺远、沉闷。
隋和光神经却放松刹那。
铁门被拉开,隋木莘径直看向隋和光,还是一身灰袍,周身不见配饰。
隋和光坦然解释:“三少爷,我正找避暑的地方,打扰了。”
隋木莘说:“里边凉快,您进来避一避吧。”
隋和光拒绝得干脆,转身要回岸边。直到隋木莘沉静的声音飘来——“还没找到地道,您这就着急走吗。”
第7章
隋和光站定,缓缓转回来,撞见隋木莘温润目光。他从不长久直视,此时却直直朝隋和光望来,白日下,视线变换莫测。
“是我爹告诉您地窖的吧,里面很凉快。”隋木莘替隋和光找好理由,说话间微倾身,一个耐心等待的姿势。
隋和光不动。
“我们见过几面的,您忘了吗?”隋木莘似有怅然:“几年前的金陵,我第一次见你,那时你在为登台准备,在郊外练嗓……”
他自嘲:“考察时灰头土脸的,也难怪您认不出我。别说是您,这次回府,我也迟迟不敢认。”
隋和光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这次木莘回来,隋和光自然惊喜,但更多是惊疑——两年够改造一个人。离越近,越发现木莘与记忆中相差太大。
他倒是想试探木莘和玉霜的关系,但不是现在。
至少,在他还在玉霜壳子里的时候,不能跟隋木莘走太近。他怕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但隋木莘突然问他:“您提过自己擅乐律,可涉猎过西洋乐器?”
“哪种乐器?”
“钢琴。”
隋木莘竟提出要带他见钢琴。就在大少爷的院落中。
隋和光没拒绝邀请,不是因为想学钢琴,而是——他想顺势进自己卧房,拿到地窖的钥匙。
偏房有仆人定时清扫,琴键干净,隋木莘弹了首小曲,毫无韵律可言,简直像用身体去撞,听得人心里发闷。
是隋木莘拿到钢琴第一晚自创的曲,说是没有名字——
“它叫月光。”隋木莘手指停下,说了一个同演奏风格完全不同的名字。
隋和光很不给面子:“有点俗了。”心里有些酸:不能跟哥分享的,跟“故交”就能敞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