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冷地一勾唇,雪白面孔,冷冷清清,那笑如同昙花一现,又灿烂到极致。
隋老爷没有读出其中的怜悯意味,他被那张月光下的脸蛊惑住,情不自禁近身,隔空伸手,鼻翼翕动,“像,真像。”
他喃喃着“优昙婆罗”——佛教中的圣花,一生难见。
隋老爷下床,匆匆挪步,打开紧缩的檀木衣柜,取出一个白瓷瓶来。
“你这是方丈赠我的优昙婆罗,无根、无叶、无茎、无树,是佛家说的——四大皆空。”他侃侃而谈,仿若魔怔。
隋和光扫过一眼,心中嗤笑:哪来什么优昙婆罗,分明是草蛉卵。
他游历时也在寺庙借居过,跟和尚混熟,也就懂了这些以假充真的伎俩。
养在寺庙里、种进昂贵的白瓷瓶,虫卵就是佛花,所以躯壳总是重要的。
隋和光忽然打了个冷战——浴桶的水是冷的。
隋靖正放下花瓶,将手搭在隋和光背上,粗粝的指腹顺着脊梁往下,用的力道很重,手指经过的地方都红了一片。
就像认不出优昙婆罗,隋老爷也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不然的话,他至少会跟隋和光一样,觉得恶心。
隋和光再出水已是无懈可击,一张恭顺的美人面掩盖所有情绪。
“来,戴进去。”隋靖正的期许外溢。
隋和光接过玉佛,手上还残有水迹,接着,不小心般,他失手一摔。
玉碎声和巴掌脆响同时出现,隋和光半张脸起了掌痕。
隋靖正淡淡说:“你年轻,心气高,瞧不上我这老头子了……也正常。”不待隋和光张口,他说:“跪下。”
地上有碎片,碎渣,还有刺状残片,隋和光直直跪下。
良久,隋靖正冷冰冰地说:“你回去罢。”
隋老爷晚上觉浅,身边一般不留人,隋和光住他对面,中间隔一条青石板路,不到五米,中间放置有香炉,雨一小下来,寺里的僧人又将烛点上了。
隋和光与那人擦肩而过时,递去一张纸条。
少有人知,和尚是隋靖正养的私兵,亲眷都握在隋靖正手里,替他卖命。
去年,隋和光救出几个和尚的亲属,策反了他们。
今天殿外,隋和光跟人对了暗号,成功接头。晚上,终于递去信,派了新任务。
隋和光回房立马锁门,房里死寂,只有他的呼吸声。
平复,平息,平静。
他直起身,走到盆边掬一捧水洗脸,再坐回桌前,端起凉茶水喝一口。
里衣湿透了,丝麻被烛火一照,闪成斑斓,就像玉霜那些戏服头面。
今早出府,隋和光吩咐把东西收进衣箧,这样积灰更少——主人不在,做客的总得帮他看好东西。
所以玉霜去哪了?
对他来说,死了也许算幸事。
“你哭了?”
男声介于青年少年间,故意压得又低又轻,从左后方来的。隋和光居然丝毫没能觉察,他猝然起身,往右退,不料正中来人下怀。
一阵燎人的热气,还有……酒气。
隋和光懒得搭理来人,本来脸上只是水渍,不是眼泪。
“这是寺庙。”隋和光身心俱疲,语气冷淡至极:“我要睡了。”
隋靖正就住对面,周围房里都是人,他不信隋翊敢动真格。
隋翊很却是很不满他的冷淡,环腰的手往下。“没关系,”他低笑,“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隋翊挟着隋和光到床边,纸糊的窗外灯火闪动,忽而灭了。
有人经过。
隋和光一默,扯过被子将隋翊裹住,隋翊很顺从的,躺进床内侧。他唯一的反抗——手臂从前往后,将隋和光摁进怀里。
隋翊摸到他身上湿润,一眯眼:“隋靖正动你了?”他说完,自己也有些不敢置信:这可是佛寺……
隋和光无暇顾及。
门外烛火亮起,那人还没走,影子打在窗上了。
精神汇聚在外的那一刻,所有心绪远去,只有声音——房外蝉鸣、鸟啼、木鱼声清晰起来,还有一声轻笑:“佛祖看着你我呢。”
确认点灯的人走后,隋和光试了试手掌。
他给了隋翊一耳光,没收力。然后翻身下床,哪怕今晚不休息,也不用跟隋翊缠斗。
手却被扯住,隋翊说——“再来。”
这孽畜掌住隋和光的手,往自己脸上扇,隋和光自然后挣,僵持几个呼吸,隋翊说:“不想用手,那就用脚。”
隋和光脚腕被拽住,脚心往一处顶,被粗糙的布料磨得生疼。隋翊几乎是讥讽到了得意的地步,突然,他全身一停顿。
——他被踩住了。越来越重。
隋和光眼神全无波动,细看却有压抑极深的暴怒。
隋翊的目光却越来越亮,瞳心越来越窄——那是兴奋。他用气声说:“我怕痛,你再用力,我马上喊。”
隋和光神色毫无波动:“你喊。告诉别人,我是怎么用脚干了你。”
隋翊盯着他。真是太……冷淡,不耐,隐忍,僵硬,恶心,极力放低的呼吸,因为绷紧显出森冷的脸侧。唯独没有慌张和恐惧。
隋翊有预感,如果有机会,对方会毫不迟疑杀了他。
两人僵持间,异变陡生。
敲门声响起来了。
来人很心急一般,见敲门无人应,径直推门而入。
第5章
嘎吱。
门被推开的瞬间,隋和光语气如常,略带倦意,就像刚被开门声惊醒。“什么事?”
房外的人跨过门槛,停下来。“玉先生,是我,紫鹃。”
房内不聚音,紫鹃的话传到尽头床边,模模糊糊的。“府里出了事,老爷要我们立马赶回去。”紫鹃声音抬高——“要伺候您更衣吗?”
“不用,我马上穿外衣。”隋和光平静道。
玉霜不喜人近身,因此紫鹃再急,也只能心急火燎等他收拾完。房内没有点灯,只有纸糊的窗外一点烛火,堪堪照亮窗边的小桌,再往远看就是一片模糊。
所以紫鹃看不清,就在几米外,四少爷搂住她家主子不放。被子里,两人身体重叠,双腿交缠,隋和光用腿肚去压隋翊不老实的腿弯。
气恼紧张之余,他居然觉得有些好笑。
——上次两人同床,隋翊还不到十岁,这小子第二天尿床,拎着裤子就往外跑,自己洗干净了。转眼缩头乌龟成了王八蛋。
“看见四少爷没有?老爷寻他!”是管家略显尖细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和丫头有些听不清的交谈,似乎在催紫鹃让开,随后嘎吱——
门被彻底推开,管家大步朝前。
“玉先生,府上报信,大事!”
“木莘少爷连夜赶回,已到城外,老爷要同您、同四少爷一起去接……”
管家径直上前,隋和光一动不动。
离床前几步管家才险险停下——玉霜外衣还没穿。就在他闭眼、背过身去的刹那,一道身影贴紧床内,翻身下地。
“老爷在催了,您请快些吧。”管家额上有汗,听衣料摩挲声停,立马转回身,面向隋和光。
床和里墙有缝隙,但离太近还是遮不住,身后没有动静,隋翊大概是靠墙藏住了。
隋和光说:“您先到屋外等吧。”
话一出口才发现不妙,他是大少爷当惯了,习惯管家百依百顺,忘了今时不同往日,身份变了。
果然,管家心里恐慌,加上懂老爷心思,不怎么敬畏这个戏子,手上脚上都没礼数,既然已经闯进房,看玉霜反应不对,狐疑顿生,猛朝前踏几步。
紫鹃聪明,发觉气氛不对,迟疑片刻,将门闭紧了些。
管家走近床边,弯腰,探头,发出极诧异的一声:“……这是?”
*
隋府,仆从骚动,端水的端水,煮粥的煮粥,报信的报信。
——三少爷离家两年,今夜居然回了!
他身上狼狈不堪,不,说狼狈都侮辱了狼,至少狼有皮毛遮体,不会破衣烂裤——隋木莘知晓大哥重伤,连夜赶回,跑死两匹马。
他很疲累,但面对下人关切的询问还是耐心回答,说他回来时撞上游民,破财免灾。
“我大哥他……”隋木莘接到府里传信时已经确认过多遍,清楚隋和光的状况,但赶回府上,他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隋木莘张口又闭,再咂几下干到起皮的唇,“他确实还活着吗?”
负责侍候隋和光的下人说:“医生说活着,但……”
隋木莘:“你直说。”
仆人低头:“但不一定能醒。”
隋木莘脸上称不上悲伤,甚至没什么情绪,他点头:“我记得大哥房里还有张床,帮我收拾出来,以后我住那儿。”
“以后”要后到多久,他没说,仆人也没敢问。
少爷两年没回家了,过年也一样,据说跟联大的人混在一起,学跳大神画符咒呢……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万一他们乱说话,给人气跑了怎么办?
隋木莘回来时跟逃命一样,等到家,朝伺候的仆人问完大哥的情况,进房,默默看几眼,然后就走到房外立着,不动。
仆从知道他有站定冥想的习惯,不去打扰。
谁知一站就是一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