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和光说:“我不信。”
在隋和光背后,玉霜神情霎时阴沉,他语气柔和:“那您现在,为什么不挣开?”
隋和光说:“我不信你伤不到他们。”
玉霜手指有瞬间的停顿。
那平稳的嗓音还在继续:“灯具采购时你发现账目不对,难道我不来,你就动不得管家吗?”
不像赞许,语气平淡,更像陈述事实。玉霜一时恍伸,旋即,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他轻旋手指,里边果然是撕裂了。
隋和光泄出了闷哼,玉霜没什么表情地说:“张腿。药进不去。”
“还有,”他语调平平,“您误会了,账册只是我保命的伎俩,上不得台面。”
与冷漠的神情不同,玉霜算得上耐心,沾一点药膏,细细涂抹。
“这世道死太简单,活着却太难。”隋和光道:“他们辱你毁你,可你还活着,不是第一层反击吗。”
玉霜问:“第二层呢?”
隋和光说:“杀人雪恨,至死方休。”
药膏冰凉,催生出烫和痛,越往后越难熬。“可以了。”隋和光低声道。
玉霜闻言,摁到某处——隋和光瞳孔收紧,破开一声闷哼。然而玉霜面无波澜,手指像是最坚硬最冷漠的刀,在那一点不留情地斩下。
隋和光睁大了眼。
就这样恨?
恨到不顾恶心,也要先羞辱一番?
热潮来得太急,泄过一回,隋和光半天没缓过神。
见他失神,玉霜再撑不住冷漠,咬紧牙关,闭眼,否则就会泄露出目光中的迷茫和痛苦。对面那具躯壳的温度、凌乱的呼吸……是他自己,又不是他。
玉霜终是忍不住,尝试虚搂那具颤抖的身体,无声道:没关系。
都过去了。
时间仿佛停下,前所未有的静谧,不知过多久,等两人呼吸都已平复,再抬眼对视,气氛骤变。
玉霜问:“您没事了?”
隋和光手掌暗中一蜷,面色坦然:“多谢。”
玉霜就说起正事。
“照承诺,从今往后,我与您信息共享。”玉霜温声道:“清理驻军,潜入商会,架空隋靖正——最后杀了他。”
他补充:“我不会动您,至少,现在不会。”
因为格外现实,所以反而显得真实。
从隋和光对管家动手起,玉霜就察觉到,大少爷对隋府不忠诚。这很好,相似的仇敌、不算矛盾的立场,足够维持他们摇摇欲坠的合作。
隋和光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在管家和隋翊面前都能忍住,若无其事,为什么玉霜一来,药效就发作了呢?
不过是顺势为之,走一步算一步。
既然挨了玉势的捅,那就顺势而为,故意展露脆弱、耻辱和对管家的杀意,让玉霜共情。
玉霜醒了,隋翊走了,那隋靖正暂时还不能死,他是定住玉霜的一道靶子。
即便死,也得等隋和光手上重聚势力后。
隋和光说:“你这几日假托养病,精神不济,推掉所有来访。同时要盯住府里一人。”
“谁?”
“隋木莘。我看不清他如今想法。”隋和光说:“他若回南方,那不必管;如果留在宁城,一定严密监视。”
玉霜问:“他认出你身份没有?”
隋和光并不确定,沉思间,忽听得房外亲信来报:“主子,老爷今天动静闹太大,木莘少爷赶回府了。”
*
下人通传过去半个时辰,隋木莘才出现在院落中,一来就听丫头说:“您说今夜要在外住,房内没有点香,床铺也还在整理……“
隋木莘满不在意:“没那么讲究。”说着就要进房。
他大步踏入房中,而后,定住脚步,看着对方一如既往,醒后略显苍白、不掩冷冽的面容,怔愣许久,才喃喃“大哥”。
轻,略带生疏与怀念,仿若叹息。
直到玉霜唤他“过来”,隋木莘才抬腿,飘去桌边,陷进木椅。
他没问大哥何时醒如何醒,只说了些自己的事。“今天有朋友请我听戏,我就去了。”热茶暖身,隋木莘恢复镇定,语气越发自然:“府里人来戏院找过我。”
玉霜:“那为什么不早回?”
“戏一开唱,不能停的。我只是去捧个人场。”
玉霜说:“梨园中没有听过这一规矩。”
隋木莘笑了,他今夜总是笑,时不时视线就飘远了。他没有问,为何不爱看戏的大哥会清楚戏的规矩。
“今晚月色很好,不该论戏。”他说完,自己又沉默了。
顺他的话,玉霜望向窗边。
暴雨过后,繁星点点。
一束月光自窗棂切入,恰好落在两人之间。玉霜干脆掀开纱帘,回头,隋木莘没有看来。玉霜说:“月亮在外边。”
“地上也有光。”隋木莘仍旧低头。“天边月、地上霜,都一样的,是反射后的幻象。月色其实在人眼中……”他弯了弯眼:“和心中。”
一墙之隔,隋和光听二人交谈。
这府上,他猜不透的人只一个。
编造和玉霜的过去,撒一个极易被戳穿的慌,为什么?
难道当时他就看出来,壳子里的人不是玉霜?但如果能一眼断定,为什么见到真人了,又不相认?
难道他也和隋和光一样,受某种钳制,不可说穿身份?
第15章
隋木莘与“大哥”两年不见,回府第一面,是逮着“星星”“月亮”,叙着漫天的旧。
隋和光有些恍然。十来岁,他与隋木莘最亲近的时候,晚上功课提前做完,无事,就陪过弟弟赏月观星,木莘爱天文,看见一颗星,就能说出它的名字。
隋和光边读闲书,边听了一耳朵的“北斗牵牛织女银河”,还有连声的“和光”。
隋木莘不爱叫他大哥,当着外人面,会叫哥,私底下就是直呼名字。隋和光骂过一两次,也懒得纠正。
他不是守旧的人,满纸礼法条条框框,不如兄弟亲近。
当时的他不会想到,几年后,隋木莘会瞒着他,南下念书。
隋木莘念书的四年间,过年也不回家。只在某月阴历十六,隋和光收到过信,开头是“往天上看”。
隋和光看一会信,又看一会星星,就就把信收进了竹盒,他以为弟弟服软了,结果那年年末,他依旧没见到隋木莘。
他就是这样的性情,读书人的烂脾气,话不说透,要靠人猜。
隋和光气的从不是弟弟的逃跑,而是隐瞒。
就比如今夜,隋木莘和玉霜没聊多久,就说“大哥好生休息”,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不多时,提着布袋走出房间。
片刻后,隋和光从房中步出。
玉霜还盯着隋木莘离开的背影,渐渐地,面色流露异样。“我见过他、见过这个背影,是戏班还在沪城的时候。”玉霜回忆着,笃定道。
隋和光眉梢轻动。“见过几次?”
“至少三次。”
隋木莘的学校离沪城还有好几百里,他要看戏,也不跑到沪城……除非,有人邀请他去。
这两年南方民主搞得热闹,学生激情很大,沪城便是一处革命中心。
隋和光漫无边际地想着,玉霜继续道:“很奇怪,我对您兄弟有印象,但从没有见过他的正脸,只有模糊的身影。”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四年前,他坐在角落里看报纸,那天晚上,旧军阀一个军官死在戏院,戏班被迫转移,我也随班主到北方谋生。”
玉霜说到军官时,咬字稍重。隋和光有心关注,无心深问,他的心神都挂在弟弟身上。
什么样的人,会刻意藏住脸?又是什么人,去戏院还会看报纸?
玉霜说:“他今晚见我,说的都是你们之间的旧事,就像……是在确认身份。”
隋和光道:“既然他知道的比我们多,就总会再来试探,且安心等着,照常行事。”
*
一个时辰前,租界,良友书坊。
书坊是二十年前欧洲人开的,经营不善,刚变更主人,旋梯尽头,一人穿灰袍,窗牖透进光影,而他隐没昏暗中,正在取书。
男人说:“老师很想念您,我来宁城访问前,他一直嘱咐我拜访师兄——好戏就要开场,您要是留在北方,就会错过许多。”
隋木莘道:“我没有正式入学,您这声师兄,我愧不敢当。”
男人说:“一道程序的事。我这次来宁城,一是为探路,二是奉钧座之命,请您回去。”
隋木莘取好书,落座,听完这夸张的奉承表情没有变化,只抬了手,男人本能要走过去,但出于忌惮他止住腿。
这时他看清青年捧书的名称,“中国禅宗史”,表情有一刻的奇异。
听说对方夜视很强,是老师偶然寻见……绑来学校的,当时隋木莘正处理尸体,额心一击毙命,心狠,手稳,天生的刺杀好手,却说“今后一心研究”。
男人打量不久就收回视线,对于奇人异事,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出乎他的预料,隋木莘放回书,居然点头,说——“再等半年,宁城这出戏演完,我带一人回去。”
“那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