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无心再思考玉霜的身份。已经晚了,他已经淌入浑水,洗不干净了。
“百顺,好名字,”雨幕之中,始作俑者唤他,“是百事顺遂么?”
“是……百依百顺。”管家陪着笑脸。
隋和光说:“可惜了。”
很快管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后脑剧痛,耳朵里全是嗡嗡的闷声,管家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就倒在地上……
再醒来,是在地道。
隋和光掏出一个打火机,火光照彻他半张脸,那张脸原本清丽,此时无比诡谲,百顺嘴皮都在颤。
隋和光问:“还记得,我是怎么被毁了身体吗。”玉霜进府前后,隋家账上多出几味毒中药,再联想他的体弱,
百顺立刻明白,对方来秋后算账了。
“是老爷听了那巫道的鬼话,才给您灌那猛药啊!”百顺果断开口:“他不知用了什么邪术,算出您命格好,只要画上符阵……您虚弱了,老爷就能吸收逸散的灵气,身体见好……”
“小的也只是奉命,您知道,老爷心狠……”
“那道士是你引见的?”隋和光点破。
管家讷讷不语。巫医确实给他塞了大洋来。
管家原以为隋和光会怒,会报复,但没有,什么情绪都没有,对方很平静,继续问过去的细节,玉霜是怎么入府,隋靖正如何待他……问越多,管家越生疑:这不像翻旧账,更像是,真不知道。
他的疑惑戛然而止。
管家愣愣看向下腹——那里插着一把匕首。
生机一点一点消失,濒死时反而爆发出巨力,管家嘶吼:“让我死个明白——”
“四月十七那天,不是提前让你端回来火盆了?”隋和光道:“里边的纸是提前烧给你的,百顺。”
百顺眼前愈发黑暗,只剩一道模糊的身影,他嘴唇蠕动:为什么?
他是毁了玉霜的身体,但都是老爷命令他做的。百顺想说我能给您做事,别杀我,但吐出来的只有血,还有:为什么?
隋和光让他做一个明白鬼,低低道:“白姨娘在下边等你呢。”
管家身体猛地抽搐,眼神瞬间绝望了,然后,目眦欲裂。
玉霜从阴影缓缓步出。
管家终于想明白原因。
——大少爷想他死。
为了冤死的二姨娘。
可是……那不过是个卖身的歌女,读过一点书又怎样,会写几篇文章又怎样,一个贱妾,身边也都是贱命……老子不就是,不就是睡了她房里的丫头?
那丫头自尽,关我什么事?
二姨娘、贱人,还敢来要挟我,也不看自己干不干净,是你非跟报社的人走近,我不过是同老爷说了实话,最多夸张点……
临到死,管家还是觉得,自己只是老爷的一条狗,罪不至死。
林三出来,动作熟练,把管家抬走了。隋和光取出准备好的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这才看向玉霜。
今晚卧房,临走前,玉霜还跟他聊过两句:我若是要杀了百顺、杀了你爹和你兄弟,还想合作吗?
隋和光说:我帮你。
玉霜当时就愣住,直到隋和光笑说“再见”,才堪堪回神。他本意是想撵走隋和光,哪里能想到,大少爷心狠至极,直接应下了?
看见隋和光动手全程,玉霜若有所思,问:“你同管家有旧怨?”
隋和光说:“他死,隋靖正在府中就断了一臂。”
玉霜又追问他和隋靖正是怎么回事,隋和光把驻军山匪的事说了,包括隋靖正泄露他行踪,送他进匪窝,最后再勾结驻军灭口的种种。
没必要瞒,玉霜现在就是他,利益相同,应当互通信息。
玉霜听罢,有了结论:“看来,您有接下来的想法了。”
隋和光喜欢跟聪明人说话。“要让隋靖正死的干净,需要拔除他的倚靠——解决驻军,联合商会,这就是你我该做的。”
玉霜渐渐冷静下来,说:“我可以直接派人暗杀他。”然后离开隋府,天高海阔,隋和光的一切筹谋,与他有什么关系?
隋和光说:“宁城警察跟隋靖正关系匪浅,难缠的很,再加上驻军,你要给隋靖正赔命吗?”
隋和光说:“杀人要诛心。”
玉霜静默不语。
片刻后,他道:“受教了。”
隋和光看向林三离开的方向,说:“我避开了要害,百顺只是昏死过去,林三得过我吩咐,会去审他。之后他的命,就给你了。”
玉霜说:“明天扔到隋翊房中,也算送别礼。”
也就是说他今晚就会杀了管家。
隋翊和管家刚起了冲突,他一离府管家就死,隋靖正会怀疑谁?玉霜这招挑拨离间 ,可谓一石二鸟。
玉霜没从隋和光脸上看出不忍,反而瞧出赞许,他禁不住嘲道:“贵府兄弟情深,令人艳羡。”
这话带着刺,隋和光半点不在意,倒是想起他另一个兄弟。“在南方时,你有没有见过我三弟、隋木莘?”
隋和光取出一张隋木莘的相片,之前进他自己卧房顺走的。
从玉霜瞬间的反应中,隋和光得出答案——“没有。”玉霜仔细看罢,说:“如果见过,这样一张脸,我不会忘。”
隋和光身体一动,玉霜以为他有话要说,走近了些。隋和光下意识往墙边退步,“……别动。”
玉霜审视几秒,去抓他后撤的手。
轻易展开对方握拢的掌心,只见指甲印密密麻麻,中心一道刀痕,血肉模糊。
西药劲大,现在还没散,隋和光用偏房缸中的水降过一次温,没疏解,不过凭意志强压。
也是到这时,玉霜才听出不对:隋和光呼吸太重了。
伤口触目惊心,一下让玉霜想起他有意忽视的事实——今晚,隋靖正叫了“玉先生”进房伺候。
玉霜色变:“……隋靖正做了什么?”
隋和光道:“我先回去了。”
一道影子却倾轧下来。
“回去?”玉霜的声音很轻,萦绕地道中,好似鬼魅:“但这副身体,我比您懂啊。“
第14章
隋和光压不住低喘,眼前一片黑雾。
见他这幅模样,玉霜本该快意,却没有,内心深处,只疲惫盘踞不散。他知道隋靖正身下犯毛病后,有多爱折磨人。
玉霜久不言语。
隋和光了然。“犹豫怎么安慰我?”
玉霜:“……”
隋和光道:“如果安慰能让你好受些,说吧。”
“让我好受些?”玉霜只觉匪夷所思,慢慢重复,他定神,一掐隋和光下颌,逼人抬头,再审读那张脸——隋和光果真是中了药,眼瞳浮一层水色,眼尾是红的,眼神是散的。
多脆弱,可最深处一成不变。
玉霜就明白了。“因为安慰对你是无用的,弱者才要乞怜,对吗。”
自厌,耻辱,不耐、躲闪……不知是谁的情绪,经由密不可分的灵魂,在这一方地道翻涌。
这回换隋和光沉默了。
手腕被虚环住,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多烫,以至于指腹凉意过于明显,玉霜靠太近了,隋和光几乎觉得眼前立着一面镜,光斑散乱,光怪陆离,镜中映出的他自己的脸,谈话间相融的气息,都让隋和光分外不适。
隋和光视线焦点凝在玉霜脸上,一张沉不住气的脸。一双年轻的眼。
心照不宣的事,又何必戳穿呢?
应该是泄露了心思,否则玉霜不该更恼怒,手从长袍一侧探入,与腰腹贴紧,两人神情难得一致:恶心,不耐,还有介于扭曲和别扭之间、微妙的对峙。
隋和光真是有些头疼了:“既然恶心,还不放……!”
玉霜拦腰抱起他,只当在搂一具死尸,可身体相碰时他还是一滞,太烫了。
“腿上别太用力。”这是隋和光真心的劝告。他年轻时伤过腿,每到阴雨天,潮冷环境中,动作一大就疼。
玉霜察觉腿间钝痛,步子仍稳,隋和光身体不适,也挣不开玉霜,就放任自己靠在玉霜肩膀——反正也是他的身体。
玉霜走几步,问:“这伤怎么来的?您落水过?”
“跳过湖。”隋和光语调散漫,其实是为压住低喘,压低的尾音却拂过玉霜肩颈,气息烫人。之后他再不说话。
沉默中两人出了地道,被扔进浴桶时,隋和光还有些恍惚。
他从浴桶中站起,解下衣裳,抛到架上,旁若无人般,尽管全身湿透,锁骨内还蕴着水,泛着亮色。
玉霜脚步稍顿,转身侧开。
隋和光说:“你自己的身体,不敢看吗。”
半晌,玉霜冷冷道:“因为脏——你身上全是血。”
隋和光洗过几遍,身上早干净了,但是……
药效压不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帮我找个人来。”
玉霜先是一怔,而后笑起来。也许算开怀。他将衣袖上系,露出精练苍白的手臂,说:“我就这这里,您要找谁?”
隋和光将近三十年人生,从没经历过这样势弱的时候。
玉霜替他擦药,在难启齿的部位。即便隋和光万般忍耐,也溢出苦闷的重声。
“你看。”玉霜太熟悉这样的反应,声音压下,尾音轻飘,“有的人就是必须靠乞怜活,哪怕用尽心机,也无能、无法伤到仇敌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