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海的死讯终究是在邺都城传开了,堂堂东圣府君惨死枫和馆,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悚,全京城都在猜测是谁杀了江大海,京城,守备森严的西府,一夜之间三人暴死,还都是叫得上名号的大人物,搞得整个邺都城都人心惶惶。
江大海毕竟是当今圣上的心腹重臣,三司不敢懈怠,集中所有人力加紧严查。
江墨行远在兖州军营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回来,一切丧礼事宜都由江寄雪来操办。
素幔白幡,东圣府换了一副装扮。
江寄雪修为突破一大境界,所受外伤基本痊愈,但内伤太重,尤其是肺部和胃部,江大海那一脚刚好踹在他炁海重伤,毫无灵力防护的时候,五脏几乎被震碎,要想痊愈得恢复好长一段时间,但他这个时候必须去应付来吊唁的宾客,不能露出破绽,忙不完的应酬和公务,江寄雪每天累得回到绿野阁就倒头就睡。
这天,江寄雪回到绿野阁就一头滚到床上,君临境帮他脱去孝服,“还洗澡吗?”
江寄雪困得迷迷糊糊,抱着他不撒手,喃喃道,“不洗了,来跟我一起睡。”
君临境只好跟着他躺下,把江寄雪圈在自己怀里,江寄雪被他热烘烘地抱着,身体渐渐放松,闭着眼睛道,“我哥快回来了。”
君临境,“嗯,这样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江寄雪沉默片刻,却道,“我杀江大海用的是蛟蛇原身,当时很多人都看到过,三司正在搜查那条蛇。”
君临境一怔,他竟然忽略了这件事。
“我哥知道我的妖身,这件事不可能瞒过他。”
君临境,“那你打算怎么办?”
江寄雪头倚在君临境的肩膀处,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我打算跟他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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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寄雪再次见到江墨行时,是在江大海的灵堂上。
其实在江墨行刚回到京城的时候,江寄雪就主动求见过江墨行,只不过被拒之门外了,江墨行回京后一直拒绝和他见面。
等到江大海丧礼结束,江寄雪终于得到江墨行的传唤,邀他到灵堂相见。
君临境执意跟江寄雪一起去,他紧跟在江寄雪身后,看着江寄雪一身素白孝服走进灵堂,灵堂中间的棺材没有封棺,敞开着,里面安放着江大海的尸体。
江寄雪只扫了一眼那尸体,就把目光转向江墨行,“哥。”
江墨行跪坐在棺椁前,闻声转过头,那张平时总是带着温文笑意的脸此时苍白得有些骇人,青灰唇色衬着惨白面容,看样子是守了整夜的灵。
晨光从雕花窗棂斜切进来,将他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削得比纸还薄。
江墨行扶着棺椁起身,衣袖扫落几片放在身旁小案上的纸钱,他目光扫过君临境,“你出去,我们兄弟单独说话。”
君临境一动不动地站在江寄雪身后,虽然没说话,但脸上写着拒绝。
江寄雪脸色和江墨行一样白中泛青,看起来像是几夜没睡,强打精神的样子,“哥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江墨行苍白的嘴唇阖动了一下,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你受伤了?”
江墨行并不是擅长伪装的人,开口语气生硬,面色僵硬罩着一层寒霜,目光冷得简直能把江寄雪当场劈开。
江寄雪顶着这样的目光,脸上神色却毫无变化,依旧是一片平静,好像他早就准备好要面对这一刻,“是。”
江墨行突然大步上前,伸手抓住江寄雪的脉门,灵力顺着经脉探入,一瞬间,他似乎已经确定的什么事,面色变得阴寒无比,目光直直看进江寄雪的眼底,捏着江寄雪的手腕质问道,“这么重的内伤,谁能把你打成这样?”
江寄雪看着江墨行,不置可否。
江墨行却一时间周身怒气暴涨,眼眶因愤怒而发红,他盯着江寄雪,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焚天阙遇袭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哥……”
“别叫我哥!”
江墨行突然出手,一柄气刃已经抵在江寄雪喉间,他双目通红地怒视着江寄雪,“我不是你哥!”
君临境没想到他出手这么突然,江墨行盛怒之下,锐利的缝刃切进皮肤,瞬间在江寄雪的喉间划出一道血痕,君临境不敢妄动,“你干什么!这里是灵堂!”
“我就是要在灵堂问他!”
江墨行双目红赤,带着滔天的恨意,他呼吸颤抖着,盯着江寄雪颈间那道血痕,手中气刃却不能再进分毫,“想不到我江家十年养狼为患,竟然养出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君临境很能理解江墨行的心情,十三年,一直当做亲弟弟一样对待的家人,一夕之间竟然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这是谁也不能轻易接受的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寄雪两眼通红地看着江墨行,他无视颈侧再进半寸就能要了他性命的气刃,因为他心里清楚,江墨行不会取他性命,正如他也绝不会取江墨行的性命一样,“哥,你应该明白为什么,你如今一定要杀我的原因,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他的原因。”
江墨行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无尽的惶恐涌上来,“……你都知道了什么?”
刀架颈侧,江寄雪坦然地看着江墨行,“什么都知道了,该我知道的,或者不该我知道的。”
江墨行漠然地看着江寄雪,突然神色痛苦地闭上眼,他不想面对这一切,他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为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追查当年的事了吗!我们就这样一直糊里糊涂地生活下去不好吗?”
“我没办法,我做不到!你让我怎么不在乎?”
江寄雪失控地咆哮,气刃刺破他喉间的皮肤,血从他颈间缓缓淌下,君临境离他最近,立刻从身侧抱住他两肩安抚他。
江寄雪抓着君临境放在他肩上的手,稍稍平静下来,“我根本忘不掉,只要一想到那些害死吞舟的人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就恨不得立刻把他们千刀万剐,痛苦地一刻也无法忍受!我必须知道为什么,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
江寄雪九岁惨遭灭门之祸,被江大海所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江寄雪都在噬火的发作下半梦半醒,最开始,每次醒来,他都会拼命向江大海辩白。
“不是吞舟。”
“不是她做的。”
“她一直在院子里,只有我陪着她……”
而江大海对此一直都采取回避的态度,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江寄雪便不再替吞舟辩白。
江墨行和江大海都以为,他已经忘记了,或者被迫忘记了,那些不能改变,再也没有机会改变的往事。
直到这个时候,江墨行才知道,江寄雪一直都没忘记,那些惨烈的,痛苦的,无力改变的一切,他一直都没有忘记。
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下,江寄雪只有查明真相,才能缓解这种永无止境的折磨。
“一开始,我自以为查清了真相,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押送陈清泉回京的原因,因为我以为,他是当年谢家灭门案的重要人证,宋鹤眠是江宁水患的主谋,为了掩盖河工的贪腐,他们找了谢家做替罪羊,陈清泉的父亲做的假证。”
“但我错了,谢家灭门根本不是一场简单的嫁祸,谢家私下售卖的外丹,才是谢家灭门的真正原因。”
江墨行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江寄雪,“你怎么知道的?”
江寄雪抬头看着江墨行,“猜的,能让东圣府君都感到恐惧的人,天下恐怕只有一个,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要细想一下就能明白,江大海当年从江宁升任东圣府府君,本就是因为突然得到君圣禧的赏识,如果谢家灭门是君圣禧授意,那么江大海在谢家灭门案中起到的作用也就不言而喻。”
“谢家握有外丹这种无法控制的东西,就必须死,至于用什么样的罪名根本不重要,只不过当时的江宁官场,刚好需要这样一个替罪的人,给了他们下手的机会而已。”
江寄雪扬起下巴,丝毫不在意利刃已经划破他颈间的皮肉,缓缓闭上眼睛,“他卖友求荣,我认贼作父,生恩养恩……十三年,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哥,你让我怎么办?”
江墨行收回了气刃,君临境顿时放下心来,抱着江寄雪退后一步。
其实江寄雪心里非常清楚,到了如今这种一步,江墨行是绝对不会杀他的,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对彼此都太过了解。
“你打算继续复仇?”
感觉到颈侧的利刃消失,江寄雪又缓缓睁开眼睛,他看着江墨行,道,“自然。”
他迄今为止这短短的一生,几乎一半的时间都用来做这件事,没想到到头来撞得头破血流,却得到了这么一个滑稽可笑的结果,江寄雪已经别无选择,这条路他走了太久,已经成了执念,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都要继续走下去。
江墨行一时头昏脑涨,“你要向谁复仇?你打算做什么?”
江寄雪直视着江墨行,下颌绷成一线,目光冰冷又疯狂,“血债当然要血偿,他能灭我满门,我也要灭他满门。”
“可他是皇帝。”
江寄雪道,“本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安定天下各方势力,曾放言天子犯法,当于庶民同罪,著为祖制,那么即是同罪,便当同罚,君圣禧为一念之私,害我谢家一百八十多口人含冤而死,此仇必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难道皇帝的九族就不能诛吗?”
江墨行看着自己这个弟弟,他知道江寄雪并不是说说而已,他从小看着江寄雪长大,知道江寄雪有多犟多固执,这样的事,江寄雪的确做得出来。
第85章
在江寄雪至今为止的二十来年人生里,亲生父亲谢言鸣对他给与的关爱好像并没有多少,即使有,也因为年纪尚幼,时间久远而变得模糊不清了。
在江寄雪的记忆里,谢言鸣总是一副严肃的不苟言笑的样子,面对他的大多数时候都带着嫌恶的面孔,从他五六岁之前模糊的记忆开始,到九岁谢家被灭门期间,谢言鸣对他展现关爱的情景几乎没有。
七岁之前,他大多数时间都和吞舟在一起,待在谢家大宅一处四方高墙的院落里,极少见到除了父亲和母亲以外的人,因为他出生就是个半妖。
在七岁之前,他甚至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保持人形,总是一高兴就露出尾巴,一害怕就露出两颗毒牙摆出攻击姿态,兴奋或者失控的时候眼睛会变成竖瞳。
跑也不会跑,跳也不会跳,只会像蛇一样在地上快速地蠕动而行,或者盘旋着爬上一颗树……有时候不明真相的谢家侍女或仆人因为在哪个角落遇到他,被他漂亮的外表吸引,又被他半人半妖稀奇古怪的样子吓得尖叫……他那时候毕竟还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妖,胆子很小,也会被惊叫声吓得胡乱逃窜,觉得人类真是太可怕了。
在大邺,对于人妖相恋这种事,大多数人都是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虽然大邺律法载有明文,不准人和妖成婚生子,半妖一生下来,就是要被处决的,但很少会有什么修行之人专门跳出来讲什么人妖殊途,你们绝对不能在一起之类的,毕竟在大邺科举制度之下,修行之人大部分忙着卷生卷死地考公,没功夫管这种闲事,所以无论人妖相恋还是生子都属于一个灰色地带。
但这仅限于一些对人类没有太大危害的小妖,花楼酒馆,甚至允许妖姬的存在,这些小妖没什么伤害人类的能力,有的甚至没有什么生存能力,所以需要依靠人类社会才能存活,有的人还会豢养一些讨人喜欢的妖怪作为宠物,比如狐狸,雪狼,花豹,猎犬,或者大狸子什么的……
很多稀有的妖怪或者有人豢养的妖怪还会受到大邺律法的保护。
但如果是像谢言鸣这样,娶一只寿命不详修为不详异常稀有平时根本见不到只有在山海经里才能见到的妖兽级别的大妖为正妻,还堂而皇之地生下一个半妖儿子的事情,就比较麻烦了。
吞舟是一只生活在江宁附近,以长江,秦淮,夹江水域为主要活动区域的水妖,江宁城几百年来都有关于她的传说,有的是好的,有的是坏的。
吓唬小孩子不要去水边玩耍时,她就是一只身长百余丈,以细皮嫩肉的小娃娃为主食,一顿吃上几百个都不见饱的邪恶大蟒。
但在这片水域讨生活的商船货船渔船,却会在出水时,也会给她设个香案香坛什么的,祈求此次出行平安顺遂,这时候她就是一只美丽善良,还带着点古老神秘色彩的强大的水神形象。
不过吞舟极少露面,几次传得神乎其技的关于见到水妖吞舟的事件,大都只看到过她的一段蛇身,关于吞舟具体长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所有人讲得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就是巨大,很长,额头上有角会发光,尾巴像巨塔之类的描述。
所以吞舟在朝廷眼中的官方形象,大概是个生活在江宁附近水域,身形巨大,且不喜见人的宅女,因为太过稀有,应该属于珍惜妖怪保护条例的重要保护品种。
在这种情况下,吞舟和谢言鸣的相恋,显然就不属于灰色区域了,属于一旦被发现,就算两只眼睛都闭起来,也不能忽视的事。
爱情这种东西,就是会让人失去理智,谢言鸣从江寄雪出生的那一刻,就知道了吞舟的身份,为了避免吞舟水妖的身份暴露,他把江寄雪圈养在谢宅最深处的院落。
可小孩子是有好奇心的,对于外面的世界,总是有无限的向往,随着江寄雪越长越大,小小的一方院落已经不能满足他对这个世界的探索,他总是会偷偷沿着树干爬上围墙,或者通过院中的水池潜出小院……每次被发现,他都会遭到谢言鸣严厉的责骂,他看着父亲凶恶严肃的样子,并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他只是想捉只鸟,吃条鱼,偷个鸡蛋……吓一吓夜晚游廊上提灯的侍女而已呀
他这时候已经会说一些人话了,亮着自己两颗毒牙振振有词地为自己争辩。
谢言鸣,“……”
毕竟身为一条蛇,这原本就是他的天性。
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别人都能去的地方,他却不能去,别人都能做的事情,他却不能做,就像他不能理解,他从生下来,就是一个错误一样。
江寄雪就在这样不断在谢言鸣发火边缘疯狂试探的生活中,长到了七岁。
这个时候,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已经熟练了很多,具体表现为,他已经可以保持着一个七岁幼童的形象,站在游廊的灌木丛中引诱路过的侍女和他讲话,然后在对方放松警惕后怪笑着攀上廊柱,露出自己引以为傲的,长着紫色鳞片的尾巴,然后在侍女的尖叫中格格大笑地逃走——
不过这个游戏很快就变得不好玩了,因为侍女们都知道府中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蛇妖,不知道从哪来的,但总喜欢藏在灌木丛里吓唬人,甚至有胆子大的侍女还会反过来戏弄他!在他还没来得及攀上廊柱时,对着他泼洒雄黄,但也会有人在遇到他时塞给他一些提前藏好的点心和果子……
和江墨行相遇,是在他七岁时一个很平常的午后,江寄雪通过院中的水池潜到外面,他发现今天府里的侍女都很忙碌,似乎是在准备一件重要的事,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家里来了他不认识的客人。
那是一个比他稍大一些的少年,一身穿得一丝不苟的圆领绿袍,安静地站在池边的一处围栏内,手里还拿着鱼食,正在专心地喂着池中的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