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那个轻缓低柔又很熟悉的声音再次出现,一双白皙优美的脚,踩着地板上的明暗交错的阴影走进江寄雪的视线,“干什么跟他计较这些呢?”
江寄雪斜开目光,不看意生身。
意生身却自顾自地走到江寄雪身边,和他并肩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徒弟嘛,就是这样的,这点小事,他很快就会忘掉的,这么认真在意的,只有你而已。”
意生身根本不在意江寄雪理不理他,继续道,“因为你比他更想要质问,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地位高的强者,可以随意决定弱者的命运,包括生死。”
江寄雪的眼睫颤了颤,他问意生身,“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是高贵的,有些人生来就是低贱的?”
“凡事有形迹者,必不可齐。”
意生身道,“高贵还是低贱,只是物相中一种片面的评判,脱去物相,万物众生本没有高贵和低贱之分,比如你,你既是尊贵的,也是低贱的,既是美丽的,也是丑陋的,既是智慧的,也是愚蠢的,而最终呈现在你们所存在的物相里,你究竟是什么样子,取决于他人以何种方式看待你,以尊贵的方式看待你,你就是尊贵的,以低贱的方式看待你,你就是低贱的。”
“他们看待你的方式,是由你们这个世界的人一起认同的一套庸俗的标准来决定的,你会有一个大多数人共同认可的形象,形成了你在你所处的物相最终的样子,这套标准,我把它称作协议,在物相的世界,有很多这样的协议。”
江寄雪终于看向意生身,“协议?”
明明拥有着完全一样的外表,意生身给人的感觉,却和江寄雪完全不同,他似乎总是笑着,眼睛微微的弯起来,目光幽深而平静,笑起来的模样非常好看,并不露出牙齿,从眼睛到鼻梁,再从下巴到脖颈,显出一段优美而又有点暧昧的弧度。
而江寄雪整个人看起来却都是冷色调的,单从他的外表来讲,可以说是肤似玉雪,艳极无双,但因他神色间总是透着一股冷淡,就不免让人觉得,这层皮相不过是披在他冰雪似的灵魂外的一层华丽装裹而已。
“协议,就是一套所有人都认同的规则,标准,共识,是生成稳定物相的必要条件之一。”
意生身道,“抛开这些协议,大家本质上,没有谁比谁更尊贵,谁比谁更强大,谁比谁更高等,这些所有通过对比得出来的评判,只是透过协议后,呈现的一种片面的物相,生活在物相里的你们,必须用这些标准来区分自己和他人,万物众生既不比你更高贵也不比你更低贱,既不比你更强大,也不比你更更渺小。”
“天地不怜悯世人,天地一视同仁。”
江寄雪问,“那你呢?你也不比我更强大吗?”
意生身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无论你看到的表相如何,你我本为一体,没有高低之分,万物众生本身即是最高存在,它是一切之始,也是一切之终。”
江寄雪又问,“那么,始终之内,谁为永恒?”
意生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了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个人问月亮,月亮啊月亮,请告诉我,如何才能像你一样永恒?”
“月亮回答他,它并不是永恒,和太阳的光辉相比,月亮也不过是一瞬间的短暂。”
“于是他又去问太阳,太阳啊太阳,请告诉我,如何才能像你一样永恒?”
“太阳回答他,它并不是永恒,和宇宙的生灭相比,太阳也不过像蜡烛一样短暂。”
“于是他又去问宇宙,宇宙啊宇宙,请告诉我,如何才能像你一样永恒?”
“宇宙回答他,它并不是永恒,宇宙也有生有灭,不足以称为永恒。”
“最后他找到了我,他问我,那么到底谁才是永恒?”
我告诉他,“万物众生皆永恒。”
意生身道,“无论用何种方式,所有穷追这个世界本源的人,最后都会遇到那个最终极问题——”
“究竟是谁创造了这个世界?”
江寄雪看向意生身。
意生身道,“问题的答案非常简单,一朵花为这个世界创造了一朵花,一棵草为这个世界创造了一棵草,一个我为这个世界创造一个我,所以,别害怕,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由你来任意创造的。”
江寄雪把头枕在膝盖上,歪头看着意生身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记得,这是意生身对他说过最多的话。
“别害怕。”
第48章
君临境回到绿野阁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他从西市经过,顺便买了两份蟹黄包带回来,他在平时江寄雪常待的后廊和书房先找了一圈,都没看到江寄雪的身影,于是他来到三楼江寄雪卧房的窗外。
站在三楼江寄雪房间所在的月洞窗外,君临境敲了敲窗门,“师尊,你在房间吗?”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传来江寄雪的声音,“别来烦我。”
君临境站在窗外的围栏上,“我在西市买了蟹黄包,师尊你吃晚饭了吗?”
“……”
吱呀——
窗户打开了。
江寄雪站在窗边,脸色苍白,一双清亮的紫眸盯着君临境手里的两袋油纸包。
对于君临境爬他窗户这件事,江寄雪已经习惯了……反正这种名为徒弟的生物,从来也不会走正门。
君临境笑嘻嘻地把油纸袋举到江寄雪面前,“还是热的——”
江寄雪一把接过,反手就要关窗。
是的,江寄雪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君临境眼疾手快,一把推开窗户,很迅捷地跳到窗沿上,大喇喇地坐下,他腰间挂着两串铜制鬼币发出叮当脆响,“师尊,我也没吃晚饭,我们一起吃吧?”
君临境近来长高了不少,他原本就处于发育期,少年的身条抽拔得很快,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直追师尊的个头,他素来体魄强健,撑着窗户的肩膀和手臂肌肉线条凌厉精悍,看起来充满了惊人的力量,江寄雪试着关窗,窗框却纹丝未动。
君临境坐在窗沿上,身形高大俊秀,低头看着江寄雪,竟然隐隐有了压制的趋势,他道,“我已经知道这罐子里的宅妖是什么东西了。”
君临境的眉眼其实长得非常好看,江寄雪记得初见他的时候,因为还有些少年稚气,看起来非常英俊可爱,现在脱去稚气,就多了一份冷俊和桀骜,目光灼灼盯着人看的时候,天然有一股威慑的气势。
面对一个体型和气势上都略强于自己的雄性生物,江寄雪莫名感到不舒服,他觉得两人离得太近了,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君临境把江寄雪的动作看在眼里,他目光深了深,嘴角的笑意一晃而过,跳下窗沿,“师尊,我们边吃我边给你讲,好吗?”
绿野阁后廊。
此时已天近傍晚,西侧的半块天空被隐在山后的太阳映成绯红色,水池倒映着天空,天地间被暮色笼罩。
君临境和江寄雪在廊下隔着矮案相对而坐,两人面前的矮案上,放着两袋蟹黄包,一壶茶,还有那只装有宅妖的收禁罐。
江寄雪修长的手指擎着一只白釉茶碗,漫不经心地道,“难得,这么久都没觉察到灵识,怎么去了趟南宁府,突然开窍了?”
君临境咧嘴一笑,“像师尊这样聪颖绝伦的天才,我当然是比不上的,所以我只能去找了和我情况差不多的照夜府君,有时候差生之间相互探讨,反而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江寄雪瞥向他,“那你就来说说,这宅妖到底是什么东西?”
君临境自信地道,“这宅妖非男非女,而是由陈又生大人家的一条春凳所化,这条春凳是陈宅前任主人留下的旧物,在陈又生大人住进这座新宅之前,这座宅子曾经发生过一次火灾,火灾中,前任主人一家葬身火海,家财家具也都付之一炬,只有留在院中的这条春凳幸免下来,因为是由上好的椿木制作而成,又很得前任主人喜欢,无论是邀友宴饮还是闲暇纳凉,前任主人时常坐在这张春凳上,所以使春凳有了灵智,后来虽然在大火中幸存,但因为思念旧主,所以屡屡作怪,想要吓走陈又生大人一家。”
江寄雪从容地喝着茶,不置可否,“接下来学敕令吧。”
“敕令?”,君临境兴致满满地问道,“现在就开始学吗?”
江寄雪一直都有自己的教学节奏,那就是——想教什么就教什么。
江寄雪点点头,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黄豆,“敕令中最常用的是撒豆成兵,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就练这个吧。”
君临境,“?”
于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君临境又对着一把豆子束手无策。
-
和冬天一起来的,还有江寄雪的第二次蜕皮期。
自入冬后,江寄雪常常坐在后廊的沙发上发呆,体温和气温一样变得很低,反应变迟缓,因为代谢变差所以进食也相应地减少。
君临境没养过蛇,他一直觉得蛇是一种凶狠的冷血动物,不通人性,阴暗且极易触发攻击,见人就咬,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蜕皮期的江寄雪会变得比平时更温顺,因为自身处于危险状态,所以会比平时更胆小,又加上体温调节异常,所以喜欢靠近温暖的东西——君临境。
所以,蜕皮期的江寄雪反而变得乖顺黏人,对君临境异常依赖。
谢运说的不错,半妖的确有很多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行为方式,比如江寄雪半妖的时候,蛇尾总是喜欢勾着君临境,有时候蹭蹭他,或者是圈住他的腰和胳膊,跟个小孩一样时时刻刻都想缠着君临境,偏偏江寄雪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还一脸冷傲,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尾巴,而是和他毫不相干的东西。
还有一个令人头疼的习惯,就是江寄雪吃东西不再咀嚼,大多数时候直接吞咽。
这段时间江寄雪本来就不怎么吃东西,所以之前君临境一直没发现这个问题,直到有一天,他见江寄雪一整天都没进食,所以拿了两个小橘子给他,“师尊,没胃口的话就吃个橘子吧。”
然后他就见江寄雪接过橘子,整个塞下,然后硬生生往下咽!
给君临境吓得猛击了他两拳,才没让江寄雪销号重开。
从那天后,君临境不敢再让江寄雪自己吃东西,隔两天煮条鱼给他喂下去。
鱼肉嫩滑,除了需要注意把刺挑干净之外,非常适合这个时期的江寄雪。
江寄雪盘坐在餐桌旁,用蛇尾勾着君临境的肩膀,安静地看他把鱼刺挑出来,然后很自觉地张开嘴巴。
君临境把鱼肉喂给他,看着江寄雪咽下去,他这个时候还没到蒙眼期,瞳仁虽然比往常暗淡了些,却还没有完全失去视力,一双紫眸直直地盯着君临境,看得异常认真。
君临境被他看得心里痒痒的,笑着贴近江寄雪,“师尊,你看什么呢?”
江寄雪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突然反应过来,垂下眼睫移开视线,他这个时候几乎完全没有隐藏情绪的能力,一切想法都写在脸上,那表情竟然带着明显的羞涩?
君临境放下筷子,手拄着餐桌托腮看着江寄雪,目光直白火热,江寄雪在他的注视下依旧面无表情,但尾巴却很兴奋从君临境的肩膀滑过,缠着他的脖子亲昵地蹭起来。
君临境忍不住笑起来,他盯着江寄雪,抓住江寄雪的尾巴尖,放在唇边亲了一口。
江寄雪的尾尖兴奋地摆动,贴着君临境的脸颊亲昵地蹭来蹭去。
江寄雪耳垂红得滴血,一把抓住自己的尾巴抱在怀里,不让它乱动。
-
从那天后,江寄雪就不再以半妖的样子出现在君临境面前。
随着蜕皮期接近,江寄雪的视力越来越模糊,更多时候,他喜欢躺在后廊的沙发上,听君临境给他念书。
最近几天天气都很不错,后廊上暖融融的,江寄雪裹着一张灰鼠毛毯,窝在君临境的腿边,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君临境读完一篇阴符经,放下书,低头看着江寄雪。
江寄雪的瞳仁上有一层薄薄的雾膜覆盖,他似乎是有点冷,裹着毛毯缩成一团,君临境就把他抱起来。
君临境现在的体型已经很明显比江寄雪要大上一圈,肩膀宽阔背部挺拔,手臂线条强健,可以很轻易地把江寄雪整个搂在怀里。
江寄雪感觉到君临境温热的身体,舒服地朝他贴近,两人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抱在一起。
君临境低头,就见江寄雪毛茸茸的脑袋缩在他的臂弯里,依旧仰着脸呆呆看他。
君临境托着江寄雪的后脑,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江寄雪眨了眨眼,雾膜后的瞳仁震了震,然后他舔了下自己的嘴唇,那样子,似乎是在回味着什么。
君临境真的很喜欢江寄雪现在的状态,因为脑子迟钝,所以反而更坦诚一些,他低头,托着江寄雪再次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