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境道,“那绿漪呢?她是千足虫妖,她杀的人比千屿杀的更多,而且用了那么多阴损的招数……为什么她不用死?因为她对你有用,是吗?”
江寄雪的神色已经冷到极致,“是,因为绿漪有用,所以她可以活下来,有价值的人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君临境道,“地位高的强者,可以随意决定弱者的命运,即使是生死?难道践踏别人的生命,已经是你习以为常的事了吗?这对像千屿这样的人不公平。”
江寄雪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他紧咬着牙关面无表情,但君临境却在问出这句话后,察觉到江寄雪那副总是冰冷威仪,不容侵犯的表象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破裂了。
那双紫瞳越发幽幽地深不见底,他细白的脖颈上漂亮的喉结动了动,开口语气有些生涩,“当初……他们任意斩杀谢家满门的时候为什么没人提公平?他们为了追杀我大肆屠戮半妖的时候为什么没人提公平!命运从来没有公平地对待过我,又凭什么要求我对别人公平?”
君临境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些太重了,他一直都知道江寄雪并非什么良善之人,只是他这招用得太过阴毒。
细想起来,在这次玉潭山庄的事件中,江寄雪应该是最早察觉到真相的人,他隐藏得那么好,却袖手旁观,冷漠地看着所有人走向最悲惨的结局,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自私自利到让人心里发寒,君临境才发觉,他也许从来没看懂过江寄雪。
江寄雪继续道,“这个世道原本就是这样,你接受或者不接受,它都是如此,你没能力改变它,就别来评判我。”
江寄雪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前厅走去,径直回了自己房间,只留下君临境独自坐在廊边,看着江寄雪离去的背影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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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宁府,观棠殿。
谢运问,“还在纠结机缘呢?”
君临境席地而坐在槅窗前的地板上,他面前放着那只装有宅妖的收禁罐,“没有,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么家破人亡,要么妻离子散的,我纠结他干什么?”
谢运站在西侧殿那张黄花梨大卷案旁边,他面前是个陶土做的小火炉,生着火,火炉上面放着一个坩埚,坩埚里煮着些浅绿色的液体,谢运神色认真地用一根玻璃棒搅拌着里面的液体,“也不一定非得家破人亡啊,比如隔壁王二,养的狗死了,哎,人就靠这个一下子得悟了大道,还有那个很出名的,释迦牟尼,看到蚂蚁死了,就顿悟了生死轮回,所以机缘这个东西,说不准的,家破人亡的都是倒霉蛋。”
君临境,“你说谁是倒霉蛋!”
谢运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没说你,你急什么?”
君临境蓦得想起江寄雪气咻咻离开的背影,心突然沉得跟灌满了冰水一样。
谢运看他皱着眉头,面色阴沉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在为觉察灵识发愁,于是道,“如果要学通灵术,我倒是有个堪称邪修的办法,可以助你速成。”
君临境心不在焉地问,“什么办法?”
谢运却突然问了他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知道马克思哲学和王阳明心学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君临境,“一个辩证唯物,一个主观唯心,怎么会有共同之处你有病吧?怎么还搞上哲学了?”
要知道,脑子没点大病的人,一般是不会搞哲学的。
谢运抬起脸来,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玻璃棒道,“是实践。”
君临境,“这和我学不会通灵术有什么关系。”
谢运看着君临境疑惑的神情,解释道,“我明白你,因为我和你一样,通灵术是御术里最简单的术法,在这个世界,即使没有结丹的普通人,也有很多会使用一两个通灵术,但我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面对通灵术,也像你一样总也学不会,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学习通灵术这么难吗?”
君临境摇摇头,“为什么?”
谢运道,“因为你还没有完全接受身处的这个世界,有时候人所拥有的知识,也是一种桎梏,那些你坚信的知识和真相,把你困在了原来的世界。”
谢运道,“我们所在的世界,姑且把它称为三维宇宙,在这个宇宙里,我们需要遵守物质的规则,比如物理规则,化学规则,数学规则......甚至人伦关系还要遵循一些庸俗的道德规则,但真正的宇宙所拥有的维度多得数不胜数,数量庞大到我们人脑无法理解的程度,如果把他们所说的相,无数多的物相,和无相理解成维度,那么不同的纬度之间,并没有真正的阻隔。”
君临境似有所悟,“所以通灵术,也就是连接不同维度的法术?”
谢运手中捣着一团艾草,把汁水加入面前沸腾的坩埚,,“灵识,不受维度的限制,可以到达任何你想到达的地方,它不需要遵守物质宇宙的任何规则,你和那些看不见的其他维度的灵体之间,根本没有任何阻碍,只有明白这一点,你才能使用通灵术。”
君临境盯着眼前的收禁罐沉默片刻,“你第一次学会通灵术,是和什么东西沟通的?”
谢运正在搅拌坩埚的手一顿,抬眼一本正经地看向君临境,“一个非常有名的人。”
君临境问道,“谁?”
谢运道,“太上老君。”
“......”
君临境面无表情地和谢运相视片刻,无语地“切”了一声,“骗鬼。”
谢运,“你不信?”
君临境无聊地追问,“那太上老君跟你说了什么?”
谢运说得跟真的一样,“我当时用通灵术和太上老君连结上了灵识,但他说他已经快打到对方水晶了,让我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别烦他......”
君临境已经确定了这家伙在胡扯,便不再跟他浪费时间,而是盘坐在地板上,继续对着面前的收禁罐发愁。
谢运道,“虽然他们这个世界在社会等级上有很严格的三六九等观念,但在面对灵这种层面的东西时,却又有非常超前的平等观念,甚至比我们的意识形态还要更讲究平等。”
君临境,“怎么说?”
谢运道,“比如我们的民间神话,通常是人死后进入地府,被鬼差什么的带到阎王面前,然后阎王根据一本不知道什么时候编修的,也不知道按照什么标准编修的地府法律,自顾自地对死去的人进行审判,而且据相关传言所说踩死两只蚂蚁,杀了两只蜗牛,就要下油锅下地狱来看,这套量刑标准简直比秦律还要苛刻,阎王就跟个刑部尚书一样,好像是个人都有罪,下去了别管是谁,统统罚去修长城,从这就能看出,我们古代广大劳苦劳动人民到底受到了多么大的压迫呀!连对死后的想象都是直接把自己送进刑部。”
君临境穿来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御术,对这个世界的神话确实还没了解过,“他们这个世界的神话没有地府吗?”
“没有......”
说到这里,谢运看着坩埚里冒出一缕青烟,拍掌道,“成了!”
君临境只得又看向谢运,“什么成了?你在做什么?”
谢运用吸管把坩埚里的绿色液体装到一个小玻璃瓶里,道,“遗忘药水。”
君临境问,“那是什么东西?”
谢运把玻璃瓶举到眼前,笑嘻嘻道,“哈利波特一年级魔药课上的遗忘药水啊,我试着做了一下,没想到竟然成功了。”
“你要不要试一试?”
君临境,“……”
第47章
谢运贼兮兮地拿着传说中的遗忘药水,走到君临境的跟前的地板上坐下,“他们有一个著名的神话故事,叫覆水诛天。”
君临境静静看着谢运,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谢运咳了一声,开始从头讲起,“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天地初开,天地孕育出了一个名为天道的东西,天道创造了人。”
谢运道,“后来人越来越多,大家聚族而居,那时候,这片土地还被天道统治着,人类信仰供奉着天道,遇到火灾洪灾饥荒之类的,人就会通过祭祀向天道请求,请求天道来为他们免除灾难或者赐予食物,但并不是每次祭祀和祈求都会得到天道的帮助,很多时候,天道也不能使灾难停止,也没有无限的食物提供给人,在那个动荡的时代,人活得很艰难,在饥饿,疾病和灾难的连环肘击之下,人逐渐认识到,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天道上是不行的,于是他们学着自己去解决问题,治水,防火,耕作......”
“人凭借自己的力量,做到了很多原本他们以为只有天道才能做到的事,于是人终于开始抬头仰望星空,他们开始质疑天道,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由天道创造的,当质疑越来越多,人选择不再供奉天道。这个时候,人已经有了国家的雏形,他们有一个信赖的领袖,叫覆水。”
“覆水的真名是什么已经不得而知,覆水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他治水很在行,所以大家叫他覆水。”
“天道失去供奉,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于是宣判了覆水的罪名——渎天。”
“更大的灾难随之而来,洪水,旱灾,瘟疫,在没完没了的灾难中,人最终选择向天道屈服,他们重新搭建起祭台,跪在天道面前,把覆水当做祭品送给天道,以祈求免除灾难,覆水被绑上了祭台,天道问覆水,“你知罪吗?”
覆水说,“我无罪。”
于是天道降下天雷,劈在覆水身上,又问,“你知罪吗?”
覆水说,“我无罪。”
天道又降下更多的天雷,继续问,“覆水,你知罪吗?”
覆水是个犟种,他坚定地说,“我无罪,你就是劈得我七魄俱消三魂灭,搅得这十方世界四海枯,我也无罪。”
于是天道彻底破防,无数道天雷接连降下,打算劈死覆水,结果覆水是个超级嘴炮,边挨天打雷劈边骂天道,“天道是个狗屁,你为什么可以审判我?你用什么标准审判我?你又有什么权力审判我?”
天道说,“我为天道,即为真理,我说你是错的,你就是错的。”
覆水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为什么你说是对的就是对的,你说是错的就是错的?凭什么你可以审判我的对错?决定我的生死?天道又算是什么东西?如果你可以审判我,那我也可以审判你,要我来说——你才是错的。”
这次,他要诛天。
谢运道,“于是人终于明白,即使强如天道,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质疑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质疑的,越来越多的人奔上祭台,越来越多的人挡在覆水面前......”
君临境问,“后来呢?”
谢运道,“后来,天道消失了,人发现,天道之所以为天道,是因为人的信仰,当他们对天道的信仰消失,天道就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听完这么震撼的神话故事,君临境对这个世界人民的意识形态有了更深的了解,“没想到玄幻世界,竟然也能有这么具有反叛精神的神话。”
谢运道,“覆水诛天,宣布了这个世界神治时代的结束。”
君临境问,“所以他们又进入了帝制时代?”
谢运缓缓点头。
君临境感叹,“送走了一个坑蒙拐骗的爹,又迎来了一个拳打脚踢的爹,也算不上什么进步吧?”
-
绿野阁,三楼江寄雪的卧房内。
江寄雪独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一头丝缎一般乌黑茂密的弯发披落在他身旁,他脸色极其苍白,长睫如羽,忧伤地垂落着,呆呆看着不远处的地板。
阳光透过月洞窗的珠帘筛落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暗交错的纹路。
他如今,也可以被称为强者了?
他也可以随意地主宰别人的命运,藐视别人的生命,决定别人的生死。
可曾几何时,他也体会过那种被别人主宰,被别人藐视,被别人随意决定生死的感觉。
那时候,他还不是江寄雪,而是谢庭玉。
他是江宁城首富谢言鸣的儿子,母亲是生活在长江三角洲流域的大妖吞舟。
谢家是江宁有名的富商,全族一百八十一口人,现在却只剩下他一个。
十年来,这一百多口人命,沉甸甸压在他的头顶,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半刻不得松懈,把他变成这样半人半鬼的样子……
他九岁就明白了这个世界最残酷的真相,当亲眼看到在乎的人一个又一个惨死在自己面前,当疑惑和冤屈的质问被一次又一次搪塞,他知道,只有变得更强,最强,才能保护想保护的,掌控想掌控的,他开始追求力量,不择手段地追求力量。
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他的命是吞舟拼尽千年修为焚神焦骨换回来的,他至今都不敢忘记吞舟最后对他的叮嘱。
活下去。
他记住了,他做到了,拼命躲过那么多的搜查,挺过了那么多次噬火发作,熬过一个又一个痛苦的日日夜夜。
可是,吞舟。
为什么这么苦呢……
活着为什么这么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