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珏上辈子能被称为好友的没几个,但说话又耿胆又大的只有一个莫子瑜,能让人记仇到子孙后嗣上,可见此人有多耿又有多令帝厌烦,最烦的还是人有才又好用私德又无可挑剔,于是贬也贬不出京,六部轮流转,转哪里都能上手,最终大朝小朝还要让他在眼前晃悠,时不时一份谏疏递上来骂两句陛下无道,堪称赵景铄一生之敌。
他这位一生之敌却在他死后,为谥号同君王同僚交恶,又为厉帝不得入宗祠愤而上疏弹劾了一串同僚,连继位陛下一齐骂的狗血淋头,被贬黜下县而无人援手,终亡于赴任途中。
伊珏回忆起这位又耿胆又大的好友一生,很可简化为《训帝实录:从登基骂到入土》。
悄悄瞥了眼楼下被自家老祖宗连累的小孩儿,伊珏心想小娃儿很该懂得家外有坏人的道理,揪了根糖人心安理得地咔嚓咔嚓咬起来。
白玉山啃完糖人擦了手,便将倒霉小孩儿抛在脑后,转而同伊珏道:“乡音俚语你倒是通透。”
“走得多了自然听得多,听多了便会说。”伊珏笑:“我还扛过游神的花车,跳过傩戏和祭舞,连舞狮舞龙都曾是领头人。”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曾经做过的壮举,毫不客气地自夸:“有一年小年夜,遇到堵在江边无法渡江的戏班子,我摇撸送他们过江,之后他们武生风寒,我还上台替他们演过一场。”
白玉山问他:“是很久以前?”
两人对视一眼,伊珏点头,那确实是很久以前,那是他还年少,加冠未久便跟着伊墨走出了雍州故土,一边寻亲一边成长,既不识途也不识音,看所有新鲜都新鲜,所有旧俗在他眼里都是崭然热闹。
伊墨很愿意身边聒噪的小孩儿去找乐子,并不将他拘在身边管束,便是一时弄丢了也不打紧,变回原形闻着味儿就能找回来。
伊珏说起上辈子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唯一感叹的便是:“我父亲真是懒极了。”
白玉山端起茶盏漱口,别开脸望向窗外人流举着灯河唱诵着祈祝走向城外,十五的月亮已经很圆,月辉和星河与人间烛火相映,游龙一般在唱祝声里游向远方。
“可惜,”白玉山说:“从前每年四时祭礼与社稷大祀,未曾见过你的祀舞,少了多少乐趣。”
伊珏立即打断他的遐想,震声道:“我记得莫子瑜被你丢去礼部当过值,他那时可还活着呢。”
这三个字大约是有点玄妙效应,白玉山已经不是赵景铄,听见这个名字仍旧立时收了音。
两人静了一静,窗外河灯已经放过,天边忽而炸起了一朵朵粲然之花。
白玉山不问伊珏上辈子为何明明与莫子瑜深交莫逆,却由他病死路途。
伊珏也不用告诉他,骂了他很多年的老对头以命殉君,不愿求活。
他们曾相伴多年,分离又重聚,尔今天上与人间,碧落与黄泉,都是他们无可不谈的故事。
纵如此坦荡却也有心照不宣的缄默不提,如白玉山随手画给长平的山河舆图,光阴里的疆土更迭河流转圜都被略过,只有细致的山川河流,州城僻县。
也有没什么本事的小妖精用双脚丈量土地,在他君王死后走过山河旧土,每有后人开疆拓域,他便去看一看风景,听一听俗语,学一学当地乡音,想要留待重逢时说给故人听。
轰烈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忽璨忽喑的光华里,他们执酒洒地,一杯敬天地,一杯敬故旧。
第八十二章
火炉上架着一只烟熏火燎的药罐,黑漆漆的罐身配着油亮的手柄,一望便知这是个和它主人一样沧桑且有许多故事的老罐子。
老药罐子煎草药,味道极霸道,伊珏想将沈杞抓来问问他的药罐究竟服役多少年,才能让一罐寻常疗嗓子的药汤翻滚出妖精都要捏鼻的效果。
也只能想想。沈杞此时已经裹着被子打起了鼾,鼾声吹起了哨,若不是宅院足够朗阔,他的鼾哨能惹得邻里半夜来拍门。
以前那个抱着他大腿喊老祖宗的小葱生已经上了年纪,这些天奔波玩耍没个消停,他一把老骨头熬不住,放完花灯回来给长平的嗓子煎药,坐在炉前便游进了梦乡。
伊珏将他赶去歇息,自己捏着蒲扇等药汁三碗煎成一碗。
谁承想这老药罐子如此威风,药汁甫一烧开就熏了他一个跟头。
白玉山刚沐浴完,攥着布巾一边绞头发,一边循声找到了厨房,他从窗户外朝里探头,鼻尖才伸进来便嗖地往后倾倒:“这也是人吃的?!”
他们这样的非人类,本就五感灵敏远超凡人,平日里闻香都要稍远些才浓淡合宜,冷不丁被浓烈的气味一冲,脑壳都有些晕。
“反正是长平吃。”伊珏丢下蒲扇,跑到窗前伸着胳膊将他从窗户外往里捞:
“沈杞的药罐子威力如何?来都来了,可别想跑。”
白玉山丝毫没提防,一转眼大半截身子就被扯进了窗户挂着,另半截支着脚悬在外头荡,像个蠢贼,又似偷香窃玉的宵小,很不成体统。
“快撒手,”白玉山摇着湿漉漉的布巾挣扎:“像什么样子!”
屋檐廊下挂着红艳艳的灯笼,烛火蒙昧却足够艳丽,照的窗间两人确实不太体面,像极了话本里月下偷会的公子与佳人——光影重重,压低的嗓音,急促的轻呼。
一深思便愈发地不体面了。伊珏哼笑一声,歪头躲开乱挥的布巾,掐着他的腰硬是将人从窗户偷渡进了厨房,窗户一掩,摇晃的炉火成了仅有的光源,他将偷来的人禁锢在身前,振振有词:
“什么样子?偷人的样子。”
哪个正经人偷人会偷到灶房?
不是,哪个正经人会偷人?还厚颜地挂在嘴边。
便是不用掌灯细看,伊珏也能揣摩出他的心思,直戳戳地道:“郎君大半夜晃到厨房,不是来偷人,难不成是来偷吃?”
那个“吃”从唇齿间吁出一道小小的气旋,仿佛同别的什么挂了勾,很不必令人细琢磨,也能品出别有所指来。
白玉山攥着帕子的手忙忙地拍他脸,另一只手则被怀抱压住了抽不出,他只好将鼻子压进伊珏肩头躲避那浓烈药气,瓮声瓮气地道:“撒手,让我出去,你那鼻子是摆设不成?”
窗户掩实,门扉紧闭,火苗舔着老药罐子扑腾腾地往外吐白气,散不开的药气浓成了水雾弥漫在小小厨房里。须臾功夫,白玉山自觉白白浪费了一桶热水,绞至半干的发丝里全是药味。
“三碗煎成一碗,且有的等。”伊珏说着不仅不撒手,还将人抱着往药罐前挪近了几步,扑腾的白烟顺着气流稍退些许,又反扑而起将两人不分彼此地罩住。
伊珏猛地屏住呼吸坚决不撒手:
“郎君既入窗投怀,这会子怎舍得丢下我一个?”
能熏死人的药气也挡不住他满嘴荒唐。
白玉山额头青筋直蹦,也不知是被熏的还是被气的,挣了半天没挣开,索性老实下来,将鼻翼用力压在他肩头阻挡药味,隔着布帛小口小口地吸着气,顾不上吱声反驳。
憋了好长一口气的伊珏害人亦害己,明知错了,但坚决不改地学着白玉山,也将脸5埋入对方肩头,压着鼻子用嘴吸气,两人各凭本事地忍耐着,共沉沦般站在老药罐子前被腌入了味,像是一齐久病不愈数十年,奄奄一息还要撕扯着不放过。
泥炉上的老药罐子喷着喷不尽的白烟,使人灵台一片空明,俗称四大皆空。
待“三碗煎一碗”的药汁被沥进瓷碗,薄胎瓷碗里乌黑药汁圈圈荡漾,站在一起的两人看彼此,俱是一株刚被炮制出锅的人形好药材,年份久远,药性激昂。
人形药材们互相对了个眼神——伤害无法避免,但可以扩散。
白玉山掏出托盘,伊珏将瓷碗摆上去,两人并肩敲开长平的房门。
长平裹紧裘衣拼命回忆自己今天做错了何事要遭到如此惩罚。
两位老祖宗一起站在她门前,两个人四只眼,头顶大红灯笼的光倒映在两双眼底,像是要吃人般直勾勾地盯着她面前的药碗,唬的她的话都不敢问出口。
恰此时一阵北风呼呼地刮过来,长平被逆风扑面的辛辣药味熏出了眼泪,一个激灵刚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祖宗们异口同声地提起嗓门:“趁热喝!”
长平惊慌失措地捧着碗一口气咕嘟完——人站着,魂飞了。
约莫是她涕泗横流的模样取悦了两位祖宗,伊珏夺过碗往白玉山端着的木盘上一搁,黑夜也遮不住他的笑涡,语调和蔼又温慈:“夜深了,快去歇息,明日沈杞送你回家探亲时嗓子必然好全了。”
两人如来时一样突然地并肩离去,长平抹了把眼泪,又擤一擤鼻子,一手摁着翻涌不歇的喉咙,一手死死捂着嘴,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掩好门,又是如何躺上了床榻。
倒是并肩离去的两人迈着步,本想借着夜风散味儿,可只要有一个步子迈大了,后面那个便被迫吞一口药气,于是后面的忙忙往前加速,被落到后头的又不愿意……从后院到前院,穿过垂花门楼,走了曲曲折折的一路连廊水榭,两株人形药材一个赶着一个,愈发快疾的脚步连成了小跑追逐。
风里裹着药味和不知是谁率先吭哧吭哧笑出的气音,大半夜像是谁家库房里成精的药材出来闹了鬼。
刚跑回正院,伊珏拉着白玉山就要往屋里钻,被白玉山扯住了脚步:
“进了屋这房子还能要?”
话说的夸张了些,但伊珏自认是个特别会疼人的妖精,尽管一路的夜风已吹散了不少药味,抬手闻闻衣袖,深吸一口仍旧上头。
已立了春,可离天亮还早得很,伊珏实在懒得这个时辰再去那间被腌制过的厨房烧热水,但一身味儿不洗也不行,他想了想将白玉山拦腰打横抱起,迈步往外跑:“听郎君的,咱们换个地儿‘偷’。”
沈杞的老药罐子威力如斯,好好的石头精一场药气熏蒸熏坏了脑子,今晚大抵是过不去“偷人”的角色演绎了,白玉山干脆倚在他肩头,望着不断后退的道路和天上星辰,闲闲地道:“偷和抢都分不清?你夫子是哪个,我去请教一番。”
伊珏嗟叹着边跑边回:“噫,我就一街头小泼皮,自来会偷又能抢,没进过学堂,哪来的夫子?郎君嫁狗随狗,便不要太挑剔了。”
他这会子又演上了泼皮,还是能偷会抢的“狗”泼皮。
这一晚上身份变化太快,白玉山作为被偷又被抢的对象,卖力地展现演技为他捧场,十二分挑剔地语气道:
“聘为妻奔为妾,你抢人倒是痛快,怎就不去抢两只大雁来上我家提亲?”
伊珏猛地刹住脚,低头时脸上写着“你怕不是在为难我泼皮”,羞又恼:“现在提亲哪有猎鸿雁的,谁家不是提着两只大鹅上门?”
还愤愤地委屈起来,捏着嗓子埋怨:
“我若能打得过大鹅,还用得着抢?”
这可真是一个欺软怕硬又很有自知之明的好泼皮,令人手痒难耐,想一棍子抡扁了他。
白玉山实在无法面对打不过大鹅还理直气壮,又自己先造作委屈的狗泼皮,直直往后一仰,抬袖拂面,早已干透的长发拖着地也不关心,闭上眼自寻清净,很有嫁狗随狗,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
“泼皮”抱着怀里连偷带抢弄来的郎君,见他认了命便愉快地将人往起颠了颠,使银白发尾远离了尘埃,便继续朝山中迈步奔跑,顺便卷起舌,吹响了不着四六的口哨。
哨音在奔跑中颠的稀碎,没曲没调,山林中夜食的鸟兽被惊的四下乱窜。
伊珏穿过林荫,顺着山路一直跑,随着空气中湿润水汽愈来愈重,沿着水汽钻过一道山隙,又穿过狭长黑暗的溶洞,伊珏将人放下来双手环胸不无得意:
“这是我早年发现的一处地下热泉,一路顺着地热摸到这处山谷。虽然我是个泼皮,但咱们也不用别人家使过的池子,你看我待你好不好?”
山谷无主,汤池亦无主,水温适宜不凉不烫,也没有硫磺味,绝对是个幽静又极好的汤池。
“好吗?”白玉山解了衣裳往池子里边走边道:“你没将我关进厨房,也没这一遭事儿。”
伊珏捡着衣裳叠起放在干燥的巨石上,又去拾了鞋袜,一并摆放齐整,才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衣裳,将脱下的衣物叠好,同白玉山的衣物并排放,做完这些后,一个助跑,起跳,野狗撒欢式坠进了汤池。
白玉山泡在池子里哪能意料还有这招,被拍起的水花灌了几口洗澡水,抹了把脸游上去捶他:“小泼皮是活腻了?”
汤池颇深,水质微滑,伊珏转身便揽着白玉山一起沉下了底,没挨上打,打他的人却被他抵着砾石压进了水下。
汤池水并不清澈,微微泛着白,池底沉淀了许多年的碎石杂絮模糊了视线,要说出口的话也换作一个又一个大或小的气泡腾出水面一一碎去。
天还未亮,模糊又清晰、昏蒙又澄澈的视线里,小泼皮脸颊梨涡深深,热烈又虔诚地吻住自己偷来的心上人。
相贴的身躯中间,皮骨依偎的心口处,黯淡陈旧的古朴衡器在浑浊水中散出微不可见的光。
第八十三章
野山谷里的野汤池,温度偏高,对他们这一山一石倒是恰好。
伊珏上辈子属半个狼妖,仍是血肉生灵,那时若进来泡澡,许是要重新换毛。
这辈子一块顽石为身,丢进沸水里煮个十天半个月也无妨碍,这般仅温度偏高的汤泉,泡个十年八载,唯一的效果兴许是让他身体更光润些。
伊珏觉得自己比上辈子出息了不少。
由此得证不论什么物种,只要活的长,都会比从前要有长进。
自觉大有长进,倍有出息的伊珏心情大好,压着白玉山亲的愈发来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