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珏便顺着她的话:“是我乱讲,长平与他们无私怨。”
长平说:
“正是,我才多大,又有什么本事,连我阿兄都未吭声,岂轮得到我与人结怨?”
又提醒:“你可不要胡诌。”
伊珏应承道:
“行,待会我让他们给你修地。”
想了片刻又问:“修完就算过去了?”
长平嘴里含着食物,便点了点头。
不过去又如何,她纵然比起同龄人算得上心眼多些,可那对师兄弟论起年纪能将她埋了,比心眼,她梯子刚搭上,人家便上台演了一场兄弟阋墙大打出手,本就是让她顺一顺气,她岂能不识好歹继续计较。
就这样算了罢,总归害人的与被害的都死了。
她垂下眼低落了一瞬间,咽下食物抬头时便恢复了常态,忽地想起一事:
“我的酒忘在黎水村了!”
正月一日奉长辈椒酒,共饮桃汤。
黎水村的小院子里种了一棵梨树,她亲手做了酒,埋在梨树下。
结果忽地被老祖宗从黎水村带走,梨树下的酒坛被她忘了个干净。
“我就说今年过年差了点什么味道。”长平起身道:“走走,挖酒去。”
伊珏已经很多年未饮椒酒,也早忘了人间还有此习俗,随着泥土被挖开,两只小巧酒坛被长平捧出擦拭,仅看着坛瓮他的舌根就泛起了椒柏香——辟疠疫一切不正之气,味道只能说亲切。
“咱们留一坛拿回去饮。”擦拭干净的酒坛被捧到伊珏手上,再擦干另一坛酒,长平自己抱着:“这一坛送回家,让我兄长和娘亲分了。”
“如何送?”伊珏促狭地问:“你骑着剑去送可好。”
长平回味了一下坐着剑上天的感受,若不是突如其来吓到了她,又飞那样高,那样快,她很是愿意飞一趟回家,然而也只能想想,若是再有第二回——苏栗定不会让她有第二回。
“还是让老祖宗折个纸鹤背过去吧。”
长平幽幽地道:
“毕竟我怎配骑剑。”
伊珏闻言笑着拍她脑壳,人魂剑身的剑这世上也就苏栗这奇葩独一份,能让她骑一回已算稀罕,做人不可太贪心。
两人将土坑拍平,抱着酒坛回去找白玉山送酒,纸鹤叼着酒坛和家书飞出门便消失不见,剩下的一坛酒被白玉山打开,熟悉的椒柏香一冲,白玉山也愣了:“真熟悉啊,这味道。”
伊珏笑他年三十各样美酒备了一桌,偏忘了椒酒,是不是嫌椒酒太难喝,索性忘得干净。
“太习以为常的物事更容易忘记。”白玉山说:“且这酒从来都是小赠老,我从未亲手做过的东西,自然想不起来。”
他说着将澄绿酒液舀到壶里,一壶酒就去了大半坛,好在量不多,再喊沈杞来分一分,便恰好吃完这坛实在论不上好吃的酒。
细嘴酒壶被他提起斟进酒盏,第一盏给长平,第二盏给沈杞,第三盏给苏栗,三盏斟完,他笑起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
论年龄自然长平先吃,她拿出吃姜汤的气势一口气吃完一盏,顿时拧起了五官,整张脸皱成一团:“我似乎将柏枝放多了。”
沈杞抿了一口,皱着眉将苏栗的那盏酒洒在剑锋上便算这没嘴的师兄吃过,而后放下酒盏执壶为伊珏和白玉山斟酒:“老者失……算了,就这样吃。”
对着这两张脸说老,话说出口都觉得自己实在过分,沈杞心想我脸上的皱纹怕是比你们手纹都要多,还是老实吃酒算了。
伊珏端起酒盏同白玉山碰了碰杯,“贺新春。”
白玉山笑了声:“贺年年岁岁。”
千岁万岁,椒花颂声。
正月里迟了一天的椒酒,也不算迟,仍有小辈给他们奉上放多了柏枝的椒柏酒。
他们依旧能将第一盏酒让出去,同从前一样,愿往后如常。
“初三到十五都有庙会。”白玉山心情好,便提议:“十三天,可以轮着去十三城。有谁不去?”
长平自是第一个跳起来要去,沈杞也有好些年未正经逛过庙会,瞬间附议。苏栗嚷嚷着让伊珏请香,好歹让地府里两位上来再给他塞些阴珠,否则只能看不能吃也玩不尽兴。
唯有伊珏应和声慢了一拍。
十三天,他们白日要赶路游玩,晚上一众观游龙舞狮吃喝玩乐,众人都开心,就他在琢磨——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何时方能侍寝执衣巾。
第八十章
合适的问题要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提出来才会得到合宜的答案,早已明了这个道理的伊珏并不着急。
且冬日昼短而夜长,要等到朝阳落下再徐徐升起,年初三才会到来。
这个初二的晚上仍旧可以漫漫长。
天空又扬起了细碎的雪,长平披着毛氅在雪花里垫脚剪花枝,艳红花瓣上缀着晶莹的雪花,化成水便成了含着露水的花,本就是美好的事物,又被精心装扮一番更是鲜妍生动,生动的让长平觉得不剪回去将它插在瓶里反而是一场辜负。
既辜负了老祖宗,也辜负了花,还辜负了点缀其上的雪。
被迫留在院子里挖土和泥给她补寝屋的沈杞对此发出嘲讽:“花好看你就要剪回屋,若是看到好看的人,你是不是也要绑回去?”
长平抱着摆满花枝的托盘回屋挑瓷瓶,闻声想也不想地问他:“那得有多好看的人才能让我看了就想绑?至少比我祖宗好看?那得好看成哪样?”
一连三问,问得好极了。
沈杞攥着苏栗,用剑身做工具搅拌和泥,他想若要以长平对美人的标准来衡量人间姝丽与风流,姝丽都是田边草,风流都是土里泥。
他一时闭嘴,长平捻着花枝修剪的手忽而停下——我怎么绑个好看的人就要招驸马,万一是个极好看的女孩子要如何?女驸马?以及,我怎么就见了个好看的人,一言不发就要去绑了?总不能我是哪个山头的女匪头自己还不知?
长平搁下剪子,从窗里探出头问:“在你这样有修行的人眼里,公主等同女匪?”
沈杞没吱声,他手里任劳任怨当工具的苏栗终于听不下去,出声道:“你俩一个才活几年的丫头,一个是活糊涂的老头,哪来许多话。”
“丫头”与“糊涂老头”互相看了看,满肚子话欲驳斥连个人都不是的“老剑”,又实在是落雪天冷,再不干活,屋子今天都修不好,于是修剪花枝的继续拿起剪刀,和泥的继续和泥。
和泥,夯土,铺砖,修地并不难,难得是年节里他们上哪去弄青砖,总不至于修一间小屋子里一小块地还要他们还要起窑烧砖,起窑应该不难,烧砖他们谁也不会这门手艺。
当然,没有青砖也没关系,遇事不决找祖宗,沈杞提溜着已然变成黄泥棍的师兄去找伊珏。
他的袍摆掖在腰间,袖子卷了半截,布鞋和腿上沾满泥土,额角落下几缕发丝上也沾着黄泥,提着看不出原型的苏栗冲到伊珏面前,见面就喊:“祖宗,弄点青砖来使。”
小雪慢悠悠地下,本该是冷肃的天地间窜出一个头顶冒着白烟的葱生,全然忘了自己已经一把岁数,神情看上去同长平大不了多少。
伊珏心道我上哪给你弄砖去。
心里这样想,话却不能说,反而要理一理袖口,端着一副“祖宗”的架子,气定神闲地丢一句:“等着。”
伊珏闪身去给他寻砖。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附近的村落不用去看,普通人用不起青砖,用得起的村民,他也不能大过年的去闯人家屋宅里撬砖头。
伊珏直接去了州城,专门寻那些荒芜的二三进的院宅。他挑了个三进的荒宅从墙头跳进去,宅子不知荒了多久,冬天的枯草几乎能埋人,他身法原本就好,轻巧一跃再落在厚厚的草甸子上无声无息,连脚底下作窝的黄鼬一家都没惊动。
失修的木门打开着,伊珏进正堂在断朽的地砖里挑挑拣拣时倒是惊动了几窝藏身的地虫,他用指尖弹开惊慌失措的小虫,择出一摞完整的青砖,一手端着又跳出了墙头。
州府的街道两侧都挂着红色灯笼,家家户户门上的桃符都是崭新模样,屋檐下倒是列着一排排清扫后又重新挂起的细小冰凌。
他来的急走的也快,所有景与物在他的余光里都是一晃而过,未留下半点痕迹。
眨眼便回到了枯草漫漫的郊外,雪花重新落在眉睫上,他的脚步才慢下来,一手托着一摞砖,另一只手伸出去,接住了几片漫落的雪花。
他还是不喜欢雪,也不喜欢冬天。
上辈子不喜欢,缘由太多生离与死别,而这辈子他是一块石头,比起寒凉,更贪恋暖与热。
直到隐约看见一座繁花似锦的小院,红花绿叶,青翠蔓藤攀满了院墙,是灰黑的屋檐瓦片都压不住的热烈缤纷。
他隔着逐渐密稠的白,朝小院加速走过去,还未靠近院门便开了,花香顺着风被送入他的鼻息,站在门后的人一袭红衣,白雪落在肩头发丝,朝他笑了笑:
“也算共白头?”
伊珏站在门前,虽衣着体面,手上却不伦不类地托着一摞青砖,他觉得自己的模样想必有些好笑。
但无所谓,反正眼前人也不嫌弃他。
于是伊珏也忍不住跟着笑:“两辈子你都抢着白头,现在倒是想起我来了。”
这是事实,白玉山也无法辩解,取笑道:“还委屈你了?”
伊珏推着他往里走,再顺手关上门,回道:“我岂是好委屈的?”
自然,上辈子的狼妖不轻易惹人,也决计不吃亏,吃了委屈当场便要讨回来,谁也别要从他身上占了便宜。
然而仔细想一想,他与外人却不太计较,御史台参他的折子能收出几个大箱子,他也浑不在意,即使当面参他的话都能被他作耳旁风,这样一琢磨,白玉山心底便有些微妙,神情也捎上了一丝微妙:“你这个人,对我要买卖公正,对旁人倒是视若无物,究竟是寻个公正还是窝里横?”
伊珏脚步一顿,神色也微妙起来,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晚上再同你细谈。”
好在冬日昼短。
星子爬上天幕,沈杞赶在夜未深重前铺好了地砖,使了点术法,将屋子里的泥印清理干净,长平拆下换洗的被褥也被沈杞烧了热水,两个木童子用皂荚搓洗干净。
湿漉漉的布帛无需阳光和炭火烘干,有本事在身,几张符箓就将寝屋恢复原样,若不是伊珏要求他们亲手恢复,事情原本还能更简单些。
沈杞对此倒未有不乐意,人间事,有些可祛繁取直,有些事则要化简为繁。目的不同行事多变,总归也不妨碍什么。至于他师兄,一把剑有什么发言权,说什么都没用。
洗洗刷刷,再将长平修剪插瓶的花枝放在床头,炭火熏着花香,他便早早入睡了。
想到明天要去庙会,长平洗漱过后坐在桌前同两个木童和鹦哥,组了个不人不鬼的局耍了一小会儿博戏,很是克制地玩了两局,又倚在床头翻了两页书,很快木童就为她熄了灯。
小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正屋还亮着灯,晕黄的光透过海棠窗框倒映在地,传来喁喁语声。
身着寝衣的两个人身上水汽未散,披散着长发,面对面盘膝而坐——总之同伊珏想要的那个“晚上”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伊珏认为人还是需要心怀敬畏,谨言慎行为好,否则报应虽迟但到,辗转几百年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能给予回报。
白玉山举着一个又一个例子,连哪一年哪一天哪位官员参他的罪名都能记得明明白白,又有哪年哪天他参加哪家宴会,席间哪个人嘲他以色媚君不得长久令他好自为之也说的清清楚楚……
伊珏敲着膝盖,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你究竟养了多少暗探?”
“不要避重就轻。”白玉山同样敲着膝盖,连指骨关节凸起的角度都与他一模一样:“季玖没了,他儿子又是个不成器的,兵符落到你这样一个没名没分的养子身上,多少人指望着一杯毒酒送你上路,你又没什么本事,还能百毒不侵刀剑不入?我总要看紧点。”
有理有据,既没什么本事,也未能百毒不侵刀剑不入的伊珏深深为上辈子弱小又无能的自己而痛心。
他明智地不再深入这个话题,介于自己过于无用,他老实交代:“我毕竟活得长,一想骂我的最后都比我死的早,也没什么可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