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天机门的师兄弟跑的利索,伊墨带着小崽子走的也突然,山间除了一座坟和只会挥舞枝条的野梅树,剩下沈清轩和白玉山面对着面。
明明都不再是人,却也免不了世俗地寒暄。
这个说“久仰”。
那个说“失礼”。
沈清轩难得地泛起了丝丝愁,若要论人间的身份,他们有牵扯的是做皇帝的赵景铄和为他战死沙场的将军季玖,然而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今他们一个辗转成了鬼,另一个既不是帝王也不再是九天上的神仙。
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便默契地不提这些往事——都是多年泥下骨,何必再来论君臣。
如今只有从小石头精这里来论身份来更合适。
石头精究竟如何作想他们谁也不知,也无碍,毕竟是人是鬼都无师自通地揣着明白装糊涂。
装糊涂的沈清轩打量着两张纸鹤往阴司送画的原主——
白玉山一身素衣银发,眸色淡的像山间雪。
沈清轩想他的模样实在不该在这里,在一座坟前,落在红尘同小小妖精纠葛不清。
他应当在松林里,林里落了雪,皑皑地掩着一座观,风从林中过时,晨钟响起,雪花簌簌扬落,朱红色的观门大开。
天地间的颜色只有白与红,与他。
他应当站在门前,或门后,如谪仙。
前生的赵景铄是五谷杂粮养出的皮囊,再尊贵也脱不了凡俗气,他从未觉得自家狼妖有何高攀,然而今世思及自家那挂在老蛇胸前嗷嗷尖嚎的小崽子,沈清轩不得不承认,着实不般配。
哪怕当年他还是个残腿的病弱凡人,第一回见到千年的蛇妖在自己面前显露身形时,他也未曾有过这种想法。
所以他胆大包天,将清修的妖精卷入滚滚红尘。
却不知这半路认下的儿子肚里揣了怎样好胆色,一把将神仙拉扯下来,还几乎来了一场始乱终弃。
末了自己将自己委屈哭。
沈清轩拱手作揖,一句“多包涵”从舌尖滚出去,自己都替人臊的慌。
白玉山想着他约莫是做了鬼不太记人间事了,季将军传回的信函里偶有提起沈珏,也会让帝王“多包涵”。
他们父子俩贯来如此,说最谦卑的话,做最狂悖的事,一脉相承的混账人物。
白玉山让他快些闭了嘴,省的越品越来气——他们沈氏父子都是天字第一号的混账人物,自己和那活了千年的蛇妖却也闭着眼入了局,一个大道无望做了鬼,一个皮囊身躯都化作灰,说出来好有脸?
他眼底掩不住的嫌弃,倒是让过分锋锐冷峭的面容添了丝人气,瞬间让沈清轩想起第二世的自己,六岁的伴读与五岁的皇子,在废弃宫苑的院里点火烤一块偷来的鹿肉,小季玖又哪里学过厨艺,木柴熏出的肉黑又焦,那时的小皇子还未曾有“景铄”的字,执意让他私底下唤母姓,对伴读亲手烤出来的鹿肉满脸的嫌弃,问他是否做伴读的日子太委屈,决定用鹿肉弑主。
被小伴读用焦黑的鹿肉堵嘴时,嫌弃的神态与现在的白玉山一模一样。
沈清轩没忍住笑出声,白玉山瞥他一眼,从前的君与臣到底还是比先前僵硬的寒暄亲近了些。
伊墨抱着胸前小石头精从阴间走回来,听见两人在谈论阴司的事,白玉山问他们有没有往上升一升的打算,若是有,可以先去州城隍司下当差,做个日夜游神。
沈清轩倒觉得阴司小吏更自在,升了官便是不坐堂也被拘束在一处,不如总司下的小差吏,忙了许多,反而四海可去,风景常新。
“近些年忙得很,”沈清轩望着他道:“寒冬与酷暑尤甚,春季也无休。我听说你们将长公主带在身边,是想借她再续……”
他话没说完,白玉山抬手一指伊墨胸前挂着的石头精,不客气地道:
“他欠的债,他自己还。莫要连带上我,骨头渣子都扬了灰,还指望我续谁家王命?”
伊珏挂在老父亲胸前,猛然被指点,尚未明白是非,先忙着回嘴:
“我欠了谁?我又欠了哪个?怎地我就处处欠呢?”
老父亲在上方冷笑。
伊珏闻声抬头,胖乎乎的脸上尽是茫然:“我欠谁家王命了?赵家?”
视线扫过站在不远处的白玉山,伊墨低头问他还要不要去吃炖大鹅。
粘人的石头精在阴间歪缠了一路,回到阳世说好的炖大鹅还不快快供奉,尽关心那些倒灶破事,果真是天下第一的不孝子。
蛇妖活的长,出自深山老林里的精怪天生天养,即便披了人皮又做了鬼也有一根万年不消的不逊骨,除了心甘情愿自投罗网一回,看大多事都是倒灶破事。
他这样说,自然也无人会不识趣。
本来如此,大年初一,新年伊始第一天,谁要去提那些狗屁事情,纯纯是欠了打。
抬头看看伊墨,又扭头看看白玉山,自诩是个识趣大孝子的石头精听话听音,顿时也不追究个来龙去脉,一心想着将葱生召回来,吃说好的炖大鹅。
许多年前有个叫燕来的小镇上,被绑着翅膀的大鹅又肥又美又凶,被盯烦了便伸着脖子铲了小葱生一嘴,后来他便许诺葱生一碗炖大鹅。
混血的狼妖一生里很少有践不成的诺,却始终欠了葱生一锅鹅。
找回大部分记忆的石头精掰着手指数了一圈,两位鬼亲长一只大鹅,他和山兄一只大鹅,葱生和苏栗一只大鹅,三只大鹅怕是还不够,起码要五六只。
又发愁,这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在串门拜年,他话抛的容易,上哪弄这样多肥美的大鹅来。
正绞尽脑汁又察觉不对,似乎少了谁。
想一圈才记起长平被落在黎水村,还有一只聒噪的鹦哥。
“山兄去接长平和鹦哥。我去宫里一趟,她家大业大,定备着大鹅。”
大年初一,司膳房的后厨少了群活生生的又肥又大的鹅——家大业大的长平家里遭了贼。
矮墩墩的石头精顺走了一根坚韧的木棍,木棍两头被他绑了绳,一头吊着两只鹅四只脚,一头三只鹅六只脚,扇着翅膀互相打了一路。
穿的像个大红包的石头精开年头一天,挑着木棍和鹅,隐着身形省去了大吉日子吓出人命的官司,脚尖颠颠儿地点着地,轻快又活泼地回了具体记不得多少年前建的宅。
这一片连山带地和宅,从前属于狼妖的私产,现今自然都是他的产业,不久前他同白玉山说往后每去一个地方置一处宅子当家的空口忽悠随着记忆找回越多,发现自己这辈子能省下不少钱财。
破落的宅院被白玉山弹指间翻了新,虫蛀朽料摇身一变就成了新鲜还泛着木香的屋宅,院墙下的土地吞进萧索的枯草败叶,地上钻出细长嫩芽,顺着院墙攀上去,叠峦间开出粉粉白白红红巴掌大的花。
清浅花香中,本该是世外桃源的院子嘈杂的像是捅了马蜂窝。
长平的两个木童忙着烧火添水,苏栗攥着自己的剑身,咧着嘴扬起胳膊又落下,大鹅齐齐咽了气,沈杞骂骂咧咧地凶他,掌门只有两只胳膊,攥不住这么多鹅翅同时放血。
苏栗认为师弟太没用则不能怪师兄太能干,一言不合两人就戗了起来。
放完血的大鹅被伊珏陆续丢进厨房,丢完最后一只,探头问:“水烧开没?”
“水不够,”长平蹲在鹅堆前拔的鹅毛纷飞,细小绒羽飘了一头:“你们就不能利索点弄一缸开水来?烫毛拔毛这小锅烧到什么时辰。”
伊珏掉头举了个满水的大缸,往院子地上一墩喊沈杞:“葱生,来画个符!”
掸开不知怎么粘上身的鹅毛,沈杞掏出纸笔,一本正经且略带得意地啪啪给大水缸贴了一溜符纸,缸中清水瞬间冒出白烟,骤冷骤热的瓦缸一个憋不住,炸了一地开水。
鹦哥走地鸡似地正蹲在不远处看热闹,水缸一炸它差点祭了天,破口大骂:“蠢货胆敢害你爷爷!”喊完一扇翅膀飞上去叨这卖弄的道长。
天机门好大本事的掌门人被一只大花鹦鹉撵的上蹿下跳,苏栗笑的险些执不住自己的剑。
长平也要尖叫:“快点来开水,今天还吃不吃炖大鹅了!”
伊珏转头喊帮手:“山兄来帮忙,他们都不顶用!”
白玉山救场及时,大大的木桶盛满热水搁在院子里,他们分配着拔净了鹅毛,苏栗发挥所长,挥着剑拆出格外漂亮的鹅肉,还剩下一桶热水被长平和沈杞均分提回去清理满身白绒,在场这些人物里,需要热水净身的也就他们两个,苏栗也出门说要去找些野味。
没了人来疯的师兄弟,院子着实安静了不少,伊珏踩在长条凳上,三个灶口架着三口大锅,锅里热了油,香料炒香,大盆大盆的鹅肉倒进去,杂耍似的在条凳来回游走挥大勺。
沈杞和长平一前一后披着湿漉漉的发来蹭灶火,刚踏进厨房沈杞就心惊肉跳:“祖宗,悠着点儿,大过年的,别鹅肉没吃上,吃了石头精多硌牙。”
长平绕到一旁找了个小矮凳,借着膛火烘头发,闻言很是不理解这世上还有这样讲话的人物,竟然活蹦乱跳地没被打死。
伊珏举着大勺忙着三口大锅来回窜,条凳虽长但窄,还得注意脚下,自然顾不上教训他。
许多年没亲自做这些烟火味道,他想着若是不好吃,一会儿全塞给这不肖子孙。
锅里滋啦加了水,盖上盖子焖煮,终于放下大勺的伊珏有空说话:“长平,等汤开了改小火,我先出去揍个人。”
长平举着烧火棍乖巧示意:“我会看好火。”
沈杞拔腿就往外逃,他逃出了厨房,逃进了院子,刚拉开大门被堵在门外的亲师兄一脚踹了个屁股蹲,师兄眨巴着猫儿眼,丢开抓来的野兔和山鸡,双手捏出指节咔咔作响,笑的温和又亲善:“好师弟,师兄想打你好些年了,你看这大过年的,闲着也是闲着……”
开年头一天,闲着也是闲着的沈杞挨了师兄一顿好打,接着又被矮墩墩的小祖宗一脚踩在地上,用先前挑鹅顺来的木棍,屁股上抽了三棍子。
长平从窗下悄悄收回脑袋,弓着腰小步小步地挪回灶口凳子上乖乖坐好,虔诚祝祷:“祖宗保佑。”
院子里的伊珏收回脚,丢了木棍,笑的梨涡深深:
“好葱生,开门红,今年是个好兆头。”
第七十四章
自从殉了剑炉,苏栗已经想不起自己有多久再未尝过烟火五味。
热腾腾的鹅肉甫一入口,他便矫作地捂着眼,哼出“嘤”地一声哀泣之音。
伊珏抬起头,恰好看见他抿了口鹅肉又嘤一声。
就冲这份造作的劲儿,他将自己肉身造没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苏栗两只手,一只手要使筷子,一只手攥着酒杯,本就忙活的不行,还要抽空冲石头精举拇指道:“怎么能这样香嘤。”说完又忙着做垂泪捧心的情态。
满桌子人和非人都停箸欣赏他的惺惺作态。
“我那作死的师兄剑”自从炉膛里被沈杞捞出来就背在身后,多年相伴,常常拌嘴,看不到本人终究少了些热闹。
再见那双熟悉的猫儿眼,沈杞喜悦之余又生出颇为微妙的心情,他一副父母赐予的血肉皮囊,便是修行略有小成也不可避免地有了光阴痕印,而跳炉的师兄还是很久以前的模样,连皱纹都未多一条。
他忽地懂了幼时被狼妖祖宗抱在怀里读诗,念到那句“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朦胧烛影里那一瞬的停顿——熟悉与陌生交织出的情感,使人无端惆怅。
惆怅的沈杞看向他造作的师兄,他的师兄还在造作,恨不能让屋里每个人都知道他这些年有多不容易,每一口食物都要抿出泪雨滂沱的姿态。
沈杞略微复杂的心情瞬间消失,朝他翻了个白眼。
餐桌中央鱼盘里的肥美大鱼是年三十晚上的桌,刻意留到初一继续摆盘应和那句“年年有余”。
没人冲那盘鱼动筷子,只有苏栗戳出惨白的鱼眼珠子搁进沈杞碗里:“师弟快看,你的眼珠子翻出来了!”
桌上每个人都在笑,连坐在末位的长平都捂着嘴,唯一受到伤害的沈杞拉着脸问坐在上首的沈清轩和伊墨:“他这个状态要保持多久?”
沈清轩笑着答:“约莫明日这个时辰就会回到剑身里。”
他们行走阴阳,阴气凝成的珠子并不难得,而他们给出去的那一把却是出自轮回台,轮回道一半是旧去的鬼魂,一半是崭新的开始,相接处凝出的珠子属阴阳相连,极为难得,恰适合苏栗这样跳了炉又活在剑身里的半个生魂,能短暂地让他重回阳世,品一品菜肴,揍一揍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