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里飞灰湮灭的是赵景烁,也仅是人间一副皮囊,神魂归位的南衡因他要做一颗顽石,化作了白玉山,伊珏同山兄相处了这么久,多少能从细枝末节里品出点他的秉性来。
在得知他的记忆微有复苏,这不经意展露的秉性就愈发明显。
伊珏难得地转动脑筋,细匝匝地揣摩对方的心思,只论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事,他们之间只有自己喝了孟婆汤转世重来,化作灰又变成山的山兄可从来未曾遗忘过,一人记得全部,一人记不清楚还不肯说,试探和不甘都是再正经不过的行为,但这样露骨的使性子,也是伊珏未料到的事。他不知是忧还是愁地嗟叹:“这是知道我总会纵着他,狠了心地要嫁我呀。”
伊珏默默抱紧自己,他说,我还是个小宝宝呢。
“民间有童养媳,”长平捏着嗓子,细若蚊吟地提醒:“童养夫也有。”
两人默默相视,长平清咳一声率先移开视线,专注地捅起烧火棍。
伊珏愁苦的拧着眉,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究竟有多大的欢喜,才能给人这样大的底气,于是佝偻着离开灶房,仿佛小小的身体,压上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他想万一我长大了喜欢小娘子了可怎么好。然后又想,似乎也没什么,山兄本事大,变个小娘子,最后依然硬要嫁给他。
他想的太专注,将原本的目的——吵吵架让人以后少气他的目的忘的一干二净,直接奔着婚嫁白首去了。
小旋风在这一年的三十上了桌,肥瘦匀称的五层肚腩和结实的大腿让它得到了此生不会再有的赞誉,连带着木凳儿都被夸红了脸,耳朵红红地去灶间找娘,想要明年再挑一头猪来骑。
木凳儿他娘没应声,从盆子里夹出一整根酱猪尾,犹豫了一下剁成两截,细头给这傻儿子,挥手让他一边吃去别裹乱。
嗦着猪尾巴的木凳儿趁着大人们没空管他,贴着墙角溜出了院门。
黎水村不大,屋舍间脚踏出的黄土路纵横交错,他走的熟了,闭着眼都能走到伊珏他们的住处。
木凳儿家在村里算的上大户,住的是山石垒起的房子,屋顶盖的是瓦片而非茅草,家里养得起猪和鸡。
比他们家更好的房子则是青砖瓦房的大院,村里只有两户人家住这样的房子。
青砖整整齐齐,院墙高,门檐也高,连门槛都比他家高许多。
在骑着猪撞上那匹马之前,木凳儿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随意地推开两扇大门,跨过高高门槛,走进这座连地都铺着干净青石的宅院。
他实在年幼,又是家中独子,享溺爱的时候多,便比同龄孩子憨些,在即将长大一岁的一年最后一天里,隐约懂了些道理,便童言无忌:“怪不得我娘不许我同草棚里住的孩子玩,我也不乐意同他们玩了。”
伊珏没说这宅院其实并不如何,妖精和山神的事,与人间稚童解释不清,他伸手抓了把炒豆递过去,木凳儿小心收好湿漉漉的半根猪尾巴,伸手接了过来。
两人便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一左一右像两个小门神,嚼着酥硬的豆子,嘎嘣脆。
伊珏嚼着豆子依然口齿清晰,慢吞吞问:“小旋风好吃么?”
木凳儿点头如捣蒜。
“好吃就快回去吃,你娘在喊你。”
木凳儿听话地起身往家跑,伊珏坐在门槛上目送他回家,吃上了香喷喷的小旋风。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小孩儿,想一出是一出,骑小旋风的时候开开心心,吃小旋风的时候也格外美,天大地大不如肚皮大,以为今年吃了明年还有。
却不知他娘根本没打算再养猪,而是攒了银钱明年就要送他去镇上做木匠学徒。
伊珏跑过去关上院门,回身跳进堂屋喊起来:“摆饭,吃饱了我们玩啊。”
石头精在人间过的第一个年,白玉山位置选的并不好,除了吃吃喝喝,村子里几乎没什么热闹,若是进了州城,还有游园灯会,戏台杂耍,走马可猜灯。
可他又不是人,抬手便摆出了满满的佳肴珍馐和美酒,青砖化作花团锦簇,叫不出名的兰芝玉树笼在他们头顶,叶片轻摇间便是流光飞舞。
飞舞的流光明又亮,他随手便剪出许许多多的小人,洒出去就有了戏与舞。
长平饮下从未尝过的酒,躺在花丛里倚着树看从未看过的戏,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伊珏坐在厚厚的绿草上,身边是细小繁花织成的花毯,他也跟着饮了许多酒,大约是石头成精的缘故,夜都深了,他依然醉的很慢,在微微醺然的感受里,看着树叶流光在身畔辗转,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同另一个人在溪水边嬉闹,那时盛夏,流萤如星又如火,那人躺在他的腿上仰着头,萤火微曦在他的桃花眼里闪闪烁烁,像一捧碎碎的星光。
伊珏全然地放松了身体往后仰去,落进意料中的怀里,他枕着熟悉的身躯,缓缓地闭上眼。
流光漫漫地舞,戏腔呀呀地唱,芬芳的酒液里揉着馥郁花香,隆盛的除夕赶着惘然的前尘,要将它覆过去。
“赵景铄,”微微醉倒的小孩儿晕红着双颊,口齿不清地道:“没去看你,真是对不住。”
许久,冰凉的水液自上而下,坠在他的眼窝,分不清是谁在哭。
第七十章
熬不住的长平被白玉山送回了房,堂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守夜。
夜还长,伊珏换了一身簇新的大红衣袍,抱着酒盏喝的像个醉了酒的,身家丰厚的大红包。
大约是过分安谧,石头精慢吞吞地同山兄说起往事:“上辈子的我这么大的时候,有各种颜色的衣裳,每天换两三套,红色也没少穿。”
白玉山轻声应道:“那时候沈家还未败落。”
“那我就不知道了,”伊珏说:“我想起的不多,只记得有人喊我‘孙孙’,我应该是长孙,有爷奶,贴身的兜兜除了绣娘做的,就是奶奶缝的。”
他哼唧一声,“一到过年,就将我打扮成红包,阿爷领着我到处磕头。”
“那你礼物也没少收。”
伊珏想了会,没想起来,“兴许罢。”
他问白玉山:“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逢年过节到处磕头么?”
“也要磕。”白玉山:“但不多。”
伊珏抿了口酒,忽地笑出了梨涡:“明天就能看到满村的小孩到处磕头了。”
漫无边际的闲聊到天亮,大约是对幼年并无抵触,说的越多,伊珏想起的真正的童年也更多,沈园里的花和草,酸倒牙的梅子林,独居在佛堂却隔三差五让人送来小衣裳的阿奶,和没事就颠着他出门闲逛的阿爷。
人类讲究抱孙不抱子,他作为沈家那一支的长孙,即便不是个完全人,沈老爷也没少抱他。
他还没有想起往后的太多事,那些生老病死与颠沛流离,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抗拒中,顺从心意地不再浮现。
朝阳升起在新年的崭新一天,他在这个陌生的村庄中,忆着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些长辈们,为他缝衣,教他识字,将他架在脖子上游街看舞狮,牵着手走家串门到处磕头收礼。
被他们唤做“宝儿”的小小幼童,懵懂地快乐,肆意的哭闹,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袍,绣满福禄寿喜,脏了一件就换一件。
尚不知锦绣易碎,往后一身黑衣,无花无纹,戴了经年浮生的孝。
又长大一岁的长平从白玉山手里接过自己的新年礼物,一对木雕的童子。
白玉山取了她指尖血,滴在童子的双目上,开了灵的木偶落地便化作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对长平拜了拜,算是认了主。
“每日各一炷香就行。”白玉山说。
长平欢欢喜喜地道了谢,又利索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头,不要钱的吉祥话一串串的叭叭说完,一歪头,眼巴巴地看向坐在一旁的伊珏。
伊珏指指自己,一脸的疑惑:“我还要给?”
长平抿着嘴笑,也不耽误她捡着蒲团往伊珏脚边一摆,跪上去又是三个头磕下地。
伊珏受了礼,只好一边掏袖子一边嘀咕,“明明长得比我高。”
他翻半天,终于翻出一组福禄寿喜的金裸子,搓掉乌沉变得锃亮,又找白玉山要了个荷包装好递过去:“新年吉祥。”
长平也不在意他敷衍,嘿嘿笑着挂在腰上,一串新词不改旧意,吉祥话叭叭说完,站起来把蒲团顺手拎走,坐到一旁琢磨两个木童去了。
伊珏又掏出一把四时鲜花的金裸子,搓掉时光的痕迹,这次连钱袋都不用,直接双手捧给白玉山:“新年吉祥。”
白玉山翻过裸子瞥了眼底下的标记,是他入土前内制的。
拿他坟里的物,做新年的礼,也只有伊珏干得出来。
于是白玉山也掏了一组金裸子,这次是十二生肖的样式,同伊珏一样,搓一搓上面光阴的痕迹,金光璀璨地递过去,原话奉还:“新年吉祥。”
伊珏手小,抓了几次才抓完,收进袖子里问:“这就算拜完年了么?”
白玉山摇头,显而易见的心情不错,又取了两个空荷包递给他:“坐好,还有人要来。”
伊珏记忆里他还是到处磕头拜年收礼的那个,现实中他却要坐的高高,一次次的掏荷包。
院门被敲响,长平刚要起身去开门,两个木雕童子动作比她快的多,跑着去开门的背影丝毫看不出是两个假人。长平立时坐回身,抓起瓜子,感觉自己又是个公主了。
一柄无鞘的长剑冲在前头,率先飞进了正堂,嗓音清脆地喊:“新年吉祥!”
声至剑至,雪亮的冷寒长剑将剑尖往地上一杵,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硬生生将自己的剑身弯出满弓,弧度大的让人害怕下一刻他能将自己折了。
几乎弯成圆弧的剑将剑柄冲地连点了三下,“铛铛铛”三声金石之音,唬的伊珏连忙抓着荷包挂上剑鞘:“够了够了!”
青袍道髻的沈杞随着两名小童走进来,第一眼便瞅见穿着身大红棉衣裹的像个红团子的石头精,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嘴唇刚掀了一下又抿回去,秉着眼不看心不烦的念头垂下眼。
长剑苏栗立在一边,伊珏爬上圈椅坐好,两个小童找到长平收起的蒲团摆在他身前,沈杞掀起袍摆跪在蒲团上,认真地磕完三个头,磕完一句吉祥话都没有,起身冲着伊珏伸手:“拿来。”
大过年的——伊珏舒了口气,想着看在沈家阿爷阿奶的分上,吉祥日子不打人,干脆地将荷包递过去。
沈杞倒出裸子在手里把玩,也看了眼底下的印记,嘲笑地道:“可真是‘新’年吉祥。”
伊珏说:“闲不住嘴你就吃瓜子饮茶,不要大过年的讨打。”
说完也不理他,喊来长平,让一人一剑同长平见了礼,他们站一起,大的大小的小,还有连个人身都没有的一把剑,沈杞送了长平一打符箓,苏栗送了一把如意锁。
辈分最小的长平收了礼物带着两个童子去后院里找鹦哥玩,前堂留给他们吃茶说话。
她以为这些长辈们聚在一起讨论的都是郑重的大事,知趣的避开不多听,哪里知道正堂里没有一个正经人会说正经话,沈杞张嘴就是嘲讽:“别的小孩儿都是见风长,你怎么就这样出息,缩在小壳子里不出来?”
伊珏烦他,又不能真上手捶他一顿,只好捏着自己的肉爪子冲天翻白眼:“我长不长你都要对我磕头,埋土里了你还要给我上香,管那么多闲事,你那个小徒弟你处理了么。”
沈杞不吱声了,苏栗应道:“处理了呀,我送了个透心凉。”
伊珏脑海里忽地闪过一双明亮的猫儿眼,很快便将脑海里的眼睛同雪亮的长剑对上了号,他不懂什么叫凶兵,也不明白何谓杀气过重,只是蹙起眉将长剑仔细打量了一遍,剑身雪亮,内里却黑线缭绕,显然是杀伐过重,甚至影响了有着猫儿眼的人魂,长此以往,人魂的意识会逐渐消散,彻底融入剑中。
伊珏说:“你该回炉淬火了。”
“过完年再说,”沈杞一想到自己又要开始抡锤子当铁匠就要叹气:“我找了一位山灵,他愿意赠出山之精,有了那个,说不得再淬一回,就能让他化人身了。”
“山灵?”伊珏一脸的孤陋寡闻,看向山兄:“山之精听起来可不是什么便宜东西呀。”
“自然。”白玉山颔首,看向沈杞,“山灵如何会将这种东西给你?”
沈杞便捏着瓜子,颇为沉重地道:“它快死了。”
“山灵不会死,”白玉山说:“便是地裂山崩,只要山脉主体还在,它只会沉眠。”
沈杞摇摇头,将自己师兄抓过来摆在桌案上,“你同他们说。”
苏栗也叹息一声:“即使我做了这么多年人,又做了这么些年的剑,也没听过这样的事。”
山脉自有灵伊始,便会天然地庇护自己山中生灵,偶然遇上不可抗力的天灾,也会倾尽全力地护佑这些生命,因而自古以来,都有人祭山。
祭祀便是有所求,求风调雨顺,求无病无灾,有些懵懂的山灵便受了供奉,应了人类的愿景。
他们遇到的便是这样的山灵。
然而能呼应的山灵在人类供奉里变成了无所不能的山神,索求愈来愈多,山灵无法达成,便不再回应。
山灵尽力庇护山中生灵,人类在延绵的山脉里不过是居住在山脚下,并不如何出众的生灵之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