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欠我许多。”沈珏说:“你还不上的。”
还不上的,赵景铄想起了那些深夜里他的桌上不知打哪弄来的那些糕点,睡醒时枕边那朵雪山上开的第一朵雪莲花,失眠时高山上他看到的第一缕晨曦,还有夜里坐在黑狼背上,让他带着自己奔跑过的草原和田野。
露水打湿的野花和巨狼把他甩到背上时蹭破的衣裳。
背着他夜袭军营,吓得四蹄乱挥的军马。
回到宫里像两个傻子面面相觑,又放声大笑到站不住的互相搀扶……
干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沈珏蹲下身,伏在他不再有力的双腿上,脸颊贴着冰冷衮服上的龙纹,让那只手放在自己头上,他重复道:“你的一生,我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赵景铄闭上眼想了想:“你受不住的。”
“嗯?”
“苦。”
“那你想让我找吗?”
“想。”
“那我找你,好么?”
赵景铄看着他乌黑的发顶,白玉金缕冠束着那黑鸦鸦的长发。
别找了。赵景铄心说,朕不准你找。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个没用的小妖精,最擅长的术法是搬运术,最大的本事是走在路上,顶多再会变幻模样,再没有别的本事了。
就算找到了,就算贴上来了,不过又一次红颜对白发,又一次生离或死别。
赵景铄想,你这么笨,这么弱,哪里受的住这样的苦。
可是,手中乌发又凉又热,在烛火里散着温柔的光,这个无数次把他气的说不出话的人伏在他的膝盖上,像是这几年,在他腿寒时变回原形给他捂暖的模样。
他的手哆嗦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时间到了。
赵景铄坐直了身体:“抬头。”他吩咐。
沈珏的手被人握住了,又干又瘦的手指,铁钳一样钳住了他,像是要把他骨头都捏碎。
“别忘了来找朕。”他说:“找到为止,嗯?”
沈珏望着他,眼里是浓雾弥漫的山野,白茫茫一片虚无。
“我们人类,总是死啊死个不停。”赵景铄一字一句地重复他先前说过的话:
“你们妖精,只好找啊找个不停。
然后,我的一生,你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你,来找朕。”
他看着这又笨又没用的妖精双眼渐渐回神,绽出微光。
“臣,遵旨。”沈珏反手握住那瘦到嶙峋的腕骨,听到自己的声音,又沙又哑地响起来:
“愿陛下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腕上的钳制逐渐放松,他老去的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而后唇角挽起,笑的年轻又好看,细细的长眉扬了起来,湿润的眼角像初绽的桃花,红红又艳艳,多情的眸子凝视着他,仿佛世上只有他,世上仅有他。
在看到桌案上的小食时,他望着热腾腾的瓷碗这样笑;睡醒时看到枕边雪莲时,他望着花朵这样笑;第一次被他带出宫,坐在高高的山顶上看到太阳升起时,他转过头,望着他这样笑;坐在他的背上,在田野荒原中奔跑时,他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脸侧这样笑;回到宫里,他拉着他走到榻前,解开发冠散开一头乌发时这样笑;
他生来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笑起来眼角会泛起红。
看起来像是在哭。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老太监尖利的嗓子响了起来,伴着窗外大雪落地的沙沙声啜泣着,再次扯开嗓子:
“陛下殡天!”
门外“轰”地一声,炸开了无数哀嚎泣喊。
门内烛火明亮,烧着暖热的碳火,老去的王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唇角挽起,眉眼轻阖,仿佛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一时醒不过来。
沈珏取过一旁搁置的冕冠,将它又轻又重地给赵景铄戴好。
十二旒贯玉晃来晃去,沈珏伸手挡在他额前,怕这些玉珠碰疼了他。
又替他整理好衣襟,捋平衮服,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紧接着,他退到门前,拉开朱红木门。
外面大雪纷扬,太子领着两个孩子跪在最前端,身后是大臣们乌压压地在浩荡雪花里跪了一片。
那是沈珏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
第八章
沈珏觉得,自己每次想起赵景铄这个人,都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感觉。仿佛那人离自己很远,远的多少往事都触动不了他,却又很近,近的这百年里,他总是时不时想起他。
赵景铄,赵景铄,赵景铄。
他一直这么唤他。
有时,他唤他:景铄。
嗓音压的很低,又沉又哑地紧紧贴着他的耳根,近到能数的清他耳廓上细小的绒毛,看见细细的红色血丝疯狂蔓延,在他唇边烫热起来。
他低低地唤:景铄。
景铄是他的表字,有盛美之意,他每次这样唤——舌叶轻轻卷起扫过上颚,嘴唇圈成一个小小的圆,湿热的气流从口中呼出,仿佛亲吻了一个美人。
又因美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便是亲吻繁盛浩大的美。
他的美人睡在棺木里。
他亲手抬着他入陵。
飘了数个日夜的大雪终于停了,阳光铺洒在雪地上,反出刺目的白。望上一会,眼睛便仿佛被毒虫蛰过,刺痛的叫人睁不开。
他在阳光里,看着墓门缓缓落下,将永恒的黑暗封在里面,将他的美人封在里面。
他的,繁盛、浩大的美,他的王。
从此便要安安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他并没有什么伤心的感觉,许是见过太多死亡,从沈家的亲人开始,到阿爹一次次转世离别,死亡成了一个不得不走的过程,一段不得不去的旅途,成了他早已看开的现实。
因而他在墓前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开了。
且再不曾回去看过他。
耳边是苏栗的叽叽喳喳。
沈珏斜睨他一眼,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心血来潮带他走一趟沈家。
可真是聒噪。
实质上只是在脑子里聒噪的苏栗一脑门子疑惑,就是想不明白睡一觉就能得银子是怎么回事。
只好问:“沈公子,你莫不是在嘲讽我做白日梦?”
沈公子不理他。
苏栗继续问:“我听说有处叫青楼的地方,许是一座小楼,里面的女孩子睡一觉就有银子,莫非你也是在那里做工的?”
沈公子依旧不理他。
苏栗:“可是我听说,那个叫青楼的小楼里只有女孩子呢。”
沈公子叹了口气,望了眼对街近在眼前的沈家大门,终于开口了:“你可曾读书?”
苏栗:“读过啊,我念过许多经文。”
“史书可读过?”沈珏又问。
苏栗大约头一遭听这个名字,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没读过。”
沈珏说:“等一会,你去找沈家借几本史书读。”
他满脑子都被“睡觉”和“银子”的关系绕满了,根本没空思考其他,直戳戳地问:“史书和你睡一觉就能赚银子有甚关系?”
沈珏:“你去翻一翻两百年前左右的史书,里面有个叫赵铭的皇帝,母家姓陈的那一位,他把自己几十座皇家内库,赠予他的大将军。”
苏栗呆了呆,灵光一现地将“赠予”和“睡觉”衔接上,终于反应过来,声音讷讷地问:“那个大将军,是姓沈么?”
沈珏面无表情地道:“是啊。”
他可比一般妖精出名多了,史官想替他们涂脂抹粉地遮掩一下,都无从下笔,只好用了“赠予”两字,简短带过。
倒是野史里,那些笔者们充分发挥了想象力,成篇累牍地描画了这位大将军如何狐媚惑主,如何欺上瞒下,又如何使了妖法,连哄带骗地赚了帝王几十座库房的金银珠宝。
他把自己活成了行走的史书,自然不用看别人编纂的历史,奈何也听过自己和赵景铄的两折戏,实在是避不开地陪柳延听过,接着无所事事的伊墨都学会了两句唱词,没事便当着他的面哼哼两句,气死个人。
苏栗呆呆望着他,微张着嘴像是有话要说,沈珏都仿佛听得见他大脑里那些疯狂转动的念头,于是低头问他:“懂了?”
苏栗猛地点头:“懂了。”又喃喃:“我真的不大想懂这个。”
沈珏嗤了一声:“你才十二岁,还是个宝宝呢。”
苏栗这下体味到这句明晃晃的嘲讽,猛地红了脸。一会儿想着又不是我要懂的,是你非要把话说这么明白,我想不懂都不成;一会又想,我的祖师爷爷啊,沈公子居然睡了皇帝!还睡来了几十座皇家内库,那得是多少银子!
他自己也闹不清,是沈公子睡了皇帝这件事吓了他,还是这一身风尘仆仆背着破行囊的沈公子居然有几十座仓库的金银珠宝更吓人。
总之他是被吓的不轻,痴痴地跟在沈珏身后,走到沈家大门前了都没醒过神。
门房拦住他们,诘问来找谁。
沈珏把小道士推了推,苏栗还没回神,冷不丁被推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
终于站住了,回过神的苏栗没有理睬门房,反倒是扭头冲着沈珏问:“沈公子,你说二百年前,那他是死了吗?”
沈珏愣了一下,唇线不知自的抿紧,轻轻点了点头。
苏栗又傻了一下,猫儿眼陡然红了一圈,似乎就要哭出来:“那,你是在找他吗?”
沈珏只好又点头。
“你会找到他的。”苏栗认真地说:“你肯定会找到他的。”
于是沈公子弯起了眼。这是第一次,沈公子真正冲着他露出笑来,笑的眉眼弯弯,两个笑涡都仿佛装满了他这一刻的好心情,沈珏说: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