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一次一座库房,不论里面是什么。
还写了圣旨,加盖帝玺、私印、摁了指印做凭据地给了他,特写明后代子孙不允索回。
一切就为了多睡他几次。
这可不是,真真睡出来的银子。
赵景铄有时候,着实是个昏君,且昏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那张写在圣旨上盖了国印的字据是个玩笑,是这人一时的异想天开,和属于帝王的霸道,毕竟,他是皇帝,习惯了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内库的事情,不过是他小小手段罢了,所以他只是当时拿起来看了两眼,就丢下了,最后丢去了哪也不知道。
自然也从未去看过那些名义上已经属于自己的皇家内库。
接着没多久,约莫二十来年——那段日子过的特别快,水一样奔流,等他想起来自己已经和他在一起这么久的时候,赵景铄将自己的皇陵都快要修好了。
他特意拉着自己去看将来的埋骨之地,那时赵景铄已虚弱了许多,走路都要扶着。
皇陵修的不大,主墓室的墙壁上都是些画,大约还未画完,都蒙着一层布,也没有什么金砖铺路宝石为墙的迹象,顶多一口好棺材,再就没什么东西了,甚至有些寒酸。
环绕着主墓室,倒是一间接一间的库房,有几十座。
他转了一圈,惊异起来:“ 你们皇帝都这么修陵?”
赵景铄气噎住了,一口气不顺就咳了起来,稀少的花白发髻都被咳散了架,垂了几缕白发,咳得一扬一扬。
他忍不住就笑,上前替他顺着气,一手还捻起那撮白发在指尖把玩,笑着问:“怎么就气上了,我又没见过别的皇帝的陵墓,哪知道你们修陵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叫我来看这个。”
那时赵景铄是怎么说的。
哦,他说:“闭嘴吧你。”
接着,这虚弱成一把骨头的帝王,抢回了自己的那缕白发,捋到耳后,拽着他闲的无聊的手,一间间走过那些空荡荡的仓库。
那是完全绕着主墓室修成一圈的库房,绕成了一个完满的圆。这时候他才注意,这些库房无论怎么看,门都对着主墓室的台子上,那副盘龙棺材。
赵景铄说:“就这几天,会有人将朕的那几十个库房都运过来。以后,都是你的。”
他还说:“朕躺进去,这陵就封了,除了你,旁人进不来。”
还有:“等朕走了,你那些东西搁在宫里,不合适。”
还哆嗦着干枯的手,掏出来一卷明黄,塞进他怀里:“收好了,别再乱丢。”
最后还说了一句,轻的像阵风,仿若拂过耳,便不见了,让正低头看那卷当成玩笑的圣旨的沈珏以为自己听到了幻觉。
那句极轻的话,仿佛是说,你有空了,就来看看我。
那些黑洞洞的库房,逐渐成了另一个模样,一粒粒镶嵌在顶上的夜明珠将里面照亮,白玉绿翡做的墙反着光,红绿宝石铺在地上,还有通体无瑕的白玉床、白玉枕,八宝琉璃屏上搭着金缕衣、失传的古琴摆在千年沉木的桌椅上。
这些冰冷的奇珍异宝,将这些库房变成一间间赏玩室,寝室,书房,棋室,画室……还给他留了满满一仓库的碎银。碎银都是一两一两的重量,大小均匀,没有一个完整的元宝,像是怕他不识数,花的太凶,以后没有银子用。
赵景铄还指着另一个库房:“里面都是些好料子,以后你找到季玖了,替朕多给他做几件衣裳。”顿了顿,又说:“有些料子不耐放,朕让人给你制了衣,能穿一阵子。”
说着,他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叹了口气:“现银就这些,太子登基还要用内库的银子。”
可是,太子登基时,内库也没好看多少,几十座库房都是空荡荡的,太子只有一仓金银,一仓珍奇,还有一仓布匹。
想必,从前那好几库房的雪花银,都让赵景铄换成了布置陵墓里的物件。
沈珏有想过将这些东西还回内库,毕竟太子新君,用钱财的地方总是多得多。
只是,每每站在那些布置华美的门口,他却不情愿。连那些匀称的粒粒碎银,他都不舍得还回去。
他从不知道自己会有一天会成为吝啬的人,就像他年少不识情滋味,只是对赵景铄那张姣好的脸入了眼,不过贪了好颜色罢了,却不知缘由的同他在一起也凑合着过了这些年,他们甚至没说过几句正经的情话,少有的几次,还是饮多了酒。大多时候,他都将人气的不轻,赵景铄一生气,就赶他走,他便转身离开,从未回过头。
于是,几十年的光阴,就在互相置气里过去了。
他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是:我可不想学我父亲,将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于是赵景铄会冷着脸说,人家几千年道行,你有他几分本事,尽会大言不惭。
不欢而散。
可是,这气性大的皇帝,自知死期将至,忙着交接皇权,忙着替太子铺路,还要忙着在自己的陵墓里给他这么个半人半妖的没本事的东西布置一个一个的房间,里面汇聚着天下他能找到的所有珍宝,光彩夺目地盼着他来看一看。他将这一个个仓房摆出他能想到的最妥帖的模样,放着他这些年配过的剑,戴过的冠,穿过的甲,常歪在上面的梨花榻和替换的长靴与软鞋。
有满满一屋子的碎银,和足够他再穿百年的衣。
所有的一切,都正对着中间那具寂寥棺木。
它在那孤零零的寒酸墓室里躺着。
仿佛在说,你来看看我罢。
第七章
赵景铄死在一个冬天里。
冬天很冷,冬天年年都很冷。
这年的冬天,又冷雪又大,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盖下来,遮了天与地。
接着就是不出意外的,民居被大雪压塌,压死了人,街边冻死了乞儿和老人。
燃着许多炭盆的皇宫里,也死了人。
临死前的赵景铄面色红润,目光熠熠,连皱纹都仿佛少了许多。
但是沈珏知道,这人要死了。
死亡是这个世上最寻常的事,蜉蝣朝生暮死,昆虫一季而亡,人类也在生生死死,从来没什么大不了。
这一天,大雪皑皑,死了许多普通人,也死了天子。
苍老而年迈的天子,穿着宫里绣娘们赶工的衮服,从里衣到外袍一件又一件,层层叠叠的织布绣花裹紧了他,也撑起了他,让他坐在那里,看起来没那么削瘦。
他坐在寝宫的椅子上,死后的服饰已经穿好,头发也梳理整齐,只是冕冠太重,让太监先放下。
沈珏站在他面前,低头看他认真地摩挲袖口纹路,抚平衣襟。竟笑了笑:“你是怕死后他们装扮不好你么?”
赵景铄也笑了,连朕都不再自称,笑着道:“我只对自己放心。”
“我看着呢,对我也不放心?”沈珏问他。
可是赵景铄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来,微微歪过脸,用浑浊的双眼,把这狼妖的眉眼细细打量——浓黑的眉,明亮的眼,英挺的鼻,薄情的唇,多情的笑涡。
这张脸他看了几十年,往后看不到了。
赵景铄看了他很久,没有回答。似乎有什么从他眼底过去了,微微一道水光掠过,快的仿若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
他说:“沈珏。”
沈珏说:“在呢。”
他说:“你跪下来。”
沈珏没有动。
赵景铄很快地微笑了一下,语气堪称轻软:“跪下吧。”
沈珏也歪了歪头,看着他的神情,粲然一笑后退三步,撩开袍摆,双膝跪地。
赵景铄最后一道圣旨下给了他,旨意再简单不过,死后放他归去。
多此一举的一道旨意,仿佛脑子发了昏。
明知道他是妖,来去自如,皇权束缚不了他,生死捆绑不住他。
可他最后仍然要给他一道旨意,收回将军虎符,放他离开。从此自由自在,不用被一个老朽的帝王困住。背一身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做一些不耐烦去做的事。
那些说过的话,承过的诺,一样一样地都交给了他。
最后,连不需要的圣旨,也没有因老朽而忘记。
赵景铄看着这个妖跪在自己面前叩首接旨,心里想,我可什么都不欠你了。
忘了,还有一件事——
赵景铄吸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眼角:“从前我说,死后让你找我。”
沈珏还保持着接旨的姿势,跪在原地,手里拿着从老太监手里捧过来的明黄圣旨,闻声猛地转过视线,眼神陡然冰凉森冷起来。
视线撞上,像是冰山撞上火焰,滋啦地腾起无数水雾,仿佛战场上弥漫的硝烟。
许久,沈珏说:“你想说什么。”嗓音不知为何,沙哑的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赵景铄凝视着他,想说我后悔了,不要你找了。
他不是那个故事里重病缠身的书生,抓着蛇妖像是抓着生命里唯一的光;
他也不是另一个故事里的书生,救了一只美丽的白狐,白狐报恩凡人,为他生儿育女,又傻傻地信了书生“下辈子一定认得你”的梦话,去寻了,找了,最后让书生活活打死。
他听过这狼妖说过许多类似的故事,无动于衷地听着,从来不说话。
而他将要死去,临死前却想的清楚,他并不想成为故事里的人。
他是赵景铄,血淋淋杀出来的九五至尊,一把轰天大火里抢下来的皇帝陛下,坐拥天下江山。
无可奈何的,忘恩负义的,死抓着不放的,那都不是他。
赵景铄想,纵然我要死了,可我是皇帝,总不能让我堂堂天子欠了你。
然而——
“你们人啊,总是死啊死个不停。”
沈珏说,站起来抖了抖袍摆,走到他面前站定。
“我们妖精呢,就只好找啊找个不停。
然后,你的一生,我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室内又寂静下去,缩在角落里的年轻的史官垂头盯着眼前白纸,握着笔记录他们每一句话,呼吸都不敢出声。
然而这段寂静太漫长了。
他忍不住动了动,身子刚刚晃了一下,手肘就被老太监一把托住了。
他转过头,老太监的脸上满是褶子,半眯着眼仿佛就要睡过去,微微地摇了摇头。
他便不敢再动。
不知有多久,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烛火微微摇曳:“朕不想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