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才有一阵阵的嚎叫声从近处传来,字字泣血,声声惊人:“公主殿下留步啊——”
粗粝的笑声在人类脑壳上一掠而过,五彩斑斓的大鸟盘旋在蓝天白云下,迎着灼灼日光,嘎笑着大声吆喝:“长平冲呀!”
“啊……”不远不近缀在马后围观了全程,还一路顺手帮长平开了许多道宫门的石头精眯起了眼:“山兄,人间真的很好玩。”
人间热热闹闹,有吃不尽的美味,即使同样的原料,也因不同的厨子做出不同的味,因而吃不尽;
看不尽的风景,即使同一处风景,也有春夏秋冬之别,又有雨雪风霜之分,因而看不尽;
有数不清的凡人,命短事又多,有限的生命拿来想了许许多多与他们无关的事,留下浩如烟海的书册,旧的未去新的又来,更不提还有许多没有汇入书册,却代代相传的事与理。
还有人类许多令妖精难以理解的行径,譬如明明能悄悄溜出宫,却选择一路招摇闯出宫苑的长平,伊珏甚至怀疑她的脑子被习惯惹是生非的鹦鹉传染了某种恶疾,甚至替她担心以后回宫会不会被禁足三十年。
“那就不回去了,”长平一甩马尾,嬉笑着道:“你堂堂一个妖精,难道还护不住我一个小小凡人?”
“……我‘堂堂一个妖精’……”伊珏发现自己叹气的时候变多了,吁道:“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长平笑出八颗牙,学着男子拱手作礼:“承蒙夸奖,会夸你就多夸夸。”
伊珏看着白玉山,白玉山安慰:“毕竟你堂堂一个妖精。”
他说完少有地笑起来,是喧闹人影里,唯有石头精才能看到的眉眼秾丽。
伊珏仰头看着他,顷刻便意气风发地背手腆肚:“那是,我堂堂一个妖精——”
说着自己也笑了。
第六十四章
白色的信鸽落在一双手上,腿上的信筒被拆解下来,小小的木筒在不同的手上传递一遍,就落到了桌案上。
太后娘娘还在湖上泛舟,夏荷开的正浓,小舟载着她从花丛中游过,有眼缘的荷花属实不多,但也不算少,遇上了,她就让人停舟剪花。
正选着“有缘荷”,远远地破桨声传来,太后娘娘回头瞥了一眼,立刻放下手中剪子,抬手摁住了狂跳不已的左眼皮。
“调头回去。”她说。
赶来的轻舟上,面色焦急的是她儿子的贴身大总管。
长平还没跑出京城,她离家出走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曲水离宫。
信鸽在天上用翅膀飞,地下的街巷里,长平趴在马上哼唧,大鹦鹉歇在她背上,慢吞吞的伊珏举着糖画小人走在她前头,一手牵着马绳,一边吃着糖人,将她送进了医馆。
长平离家出走第一站,医馆。
街头铁锅里冒着香喷喷热气的半碗卤煮像一块拦路虎,给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演了个猛虎下山。
医馆的老大夫把完脉,嘱咐不要再剧烈活动后胡吃海塞,开药打发了长平。
长平公主离家出走的第二站,客栈。
长平背着自己的小包袱,怀里抱着装满消食顺气丸的药盒,时不时掏一个酸酸甜甜的药丸边啃边等。
伊珏付了房钱,又将手上提着的药交给客栈小厮去煎煮,额外又给了赏钱,一转头看见长平把药丸当零嘴啃,也不知该说她什么才好,只能把她怀里的药盒没收了事。
便是他有预见地多买几份消食丸,也禁不起长平这种耗子掉米缸的嚼。
吃了消食丸,又喝了熬好的药,长平在客栈躺在床上歇了一觉,醒来肚子不疼了,胸口也不岔气了,胃里也没翻腾了,跳起来就四处观望。
一个金尊玉贵的嫡公主,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妖精,境遇各有不同,却异曲同工的不知道委屈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于是他们一路牵着高头大马,顶着斑斓大鹦鹉,先进了最大的医馆,又进了全城最光鲜的客栈,根本不知道两人一马一鸟,在京城多么显眼。
起码偶尔抬头看天的人,多少都会内心嘀咕一声:怎么这么多鸽子。
白玉山自然也不会提醒他们这一点,石头精就不说了,长平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偶尔叛逆一下的小孩儿,便是再闹腾,只要不伤人就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于是天上的信鸽来来回回,飞的更欢了。
本来曲水离宫离京城也不远。
长平知道这件事的起因是大花鹦鹉闲不住,出门玩的时候和一只鸽子撞了车,于是它拐了只灰蓝色的信鸽回去。
伊珏和长平正在楼里看戏,厢房两面窗户一扇朝街一扇对着楼下戏台,鹦哥带着鸽子从窗户里落下来,长平好奇地放下瓜子,把信鸽捞起来,解了人家腿上的信筒。
戏腔咿咿呀呀的唱,武生在台上耍了个漂亮的花枪,长平看完纸条急忙丢给伊珏,先探出半个身子噼啪噼啪地给人家鼓掌。
大鹦哥一双鸟翅不会鼓掌,但它好在有张嘴,跳到窗棱上跺着脚捧场:“好!赏!”
长平抓了一把桌上铜钱就撒下去,撒完继续鼓掌:“再来一个!”
伊珏扫了眼纸条就塞回去,信筒重新绑好,抓了把桌上的零嘴洒给鸽子,也急忙把身子挤出窗户,对着楼下台子啪啪鼓掌。
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口,兵马司官兵们外松内紧的守了好一阵,也没守出个结果。
京兆府上下的大人们从一开始忐忑不安,到淡定如常,也只花了半个月的功夫。
公主殿下还在京里吃吃玩玩,看样子根本没打算出城。
连曲水离宫里,太后娘娘收到信报都懒得再看第二眼,对进门问询的皇帝说:“别操心了,她除了胖了些,黑了些,过得比你有滋味多了。”
皇帝一想,可不是,翠玉楼,红袖招,清风别叙院,那些地方连他自己都没去过,妹妹倒是全玩了个遍,除了以后不好指驸马以外,似乎也没别的什么问题。
至于驸马,让将来的驸马自己操心去罢。
这一想通,皇帝也撒了手,还捎带了些不忿——当皇帝过得不如公主。
至于那条“禁足令”,母子俩个默契地闭口不提。
长平似乎料到了这种发展,一点儿也不惊讶,颇为得意对伊珏道:“你这就不懂了,我选择闯出宫,那是告诉我母后和哥哥,你肯定会帮我,所以禁足禁不住我,也别想抓我回去。”
这个伊珏还真是没想到,连忙请教:“那你这都在京里玩了大半个月了,是为甚?”
长平说,那是让他们彻底放下心。
论起心眼,目前的小石头精着实不如长平来的多,但他会虚心求教,有疑惑就问。
长平说:“简单点说,就是表明态度,我就是出来吃吃玩玩,不干坏事,也不扰民,就算有事儿你也会护着我,一开始他们肯定很担心,但现在我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慢慢就放心了。”
伊珏略懂了,又问:“那你怎么就确定他们会放心?”
长平说:“那不是有你们吗?”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属于不放心也得放心。
伊珏又问:“那你准备玩一阵就回去?”
长平解释:“怎么可能?可等他们放心了,就算我之后跑出京城,也不会向一开始那样如临大敌,给咱们省多少事啊。”
长平觉得伊珏虽然是个妖,也会些术法,但对皇室的能力一无所知。
伊珏觉得长平对妖怪的本事一无所知。
长平说:“难道你想出去玩的时候后面跟一串尾巴吗?”
伊珏说:“那不是一眨眼就能丢掉的么?”
长平说:“那丢完了我们拿什么住最好的客栈,逛最好的酒楼?”
伊珏懵了一下。
长平扒拉着自己的钱袋丢在桌上,抖落出仅有的两张银票,振振有词:“我出来就带了五千两银票,都要使完了,我不找他们拿钱,难道以后要花你的银子么?”
伊珏本想说我挺有银子的,你老祖宗的墓室里,堆满了一座屋的金和银都是我的私财,就算都花完了,山兄的家底也全是我的。
但坐在桌前主位上的山兄正看着他,接着视线微妙的挪向桌上那个瘪瘪的钱袋。
他们住的是京城最大的客栈,自然也是最大的一个院落,比不上长公主自小长大的宫苑雕梁画栋,然而器具摆设也算上等,桌子后面摆了个百宝架,原有的物事都被长平让人收走,摆上了自己在街巷店铺里淘换来的小玩意。
小玩意儿都不值钱,雕刻的摆件样式既不新颖也没大师傅们的技巧,棱角处还有漏下的一两根毛刺,还有些稀奇古怪颜色的瓷器,属于开窑失败煅烧出来的废品,一角碎银能提走一包袱。整个百宝架上的东西,加在一起不抵桌子上长平抖落出来的两张寒酸银票。
银票两张,一张二十,半张银票就能够长平摆满一屋子。
伊珏对白玉山那个微妙的眼神忽地心领神会。
于是他的语气也微妙起来,问长平:“我只有这三天没跟着你出去,你银子就剩了这些?”
长平浑然不觉,真情实感地惊异:“我出门才带了五千两银票,都这么多天了,自是快使完了。”
饶是伊珏对金银不敏感,也从这话里听出名堂,皱眉道:“但凡一起出门,使得都是我的银子,客栈房钱也没让你用过一厘,你就剩这些?”
长平一副“有什么问题”的表情看回他。
打破沉默的是蹲在梁上的大鹦鹉,嘎声道:“楼里的姐姐们又会唱又会弹,笑起来又好看,还有漂亮的小哥哥每个都会跳好看的舞。”
伊珏闻言抬头盯向大花鹦鹉。
他本体只是一块石头,变成人说话做事比常人都要钝一些,眼神也不如寻常孩童灵动,因而一动不动的盯着人时,就不太像个人——像是被什么死物盯上了。
鹦鹉隔着高高的距离,依然怵炸了翎毛。
伊珏招招手,鹦哥身不由己地跳上了桌,小妖精目光沉沉地盯着它,开口道:“还有呢?”
但凡换个正常人,鹦哥都不会老实,偏偏审问它的不是个人,且鸟的脑子能有多大,求生本能占据上风,全撂了出来。
近半个多月,每天晚上它都和长平去逛楼子,这两天伊珏没跟,它们还一起逛了几家赌坊。
长平毕竟是个女孩子,住在正院后面单独的套院里,不管是白玉山还是伊珏,都不会刻意盯着她,这一人一鸟晚上悄摸摸出去,起码伊珏是一丁点都不知。
伊珏看向白玉山,白玉山瞥他一眼,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打了个机锋。
别人怎样伊珏不知道,反正他就是能领会白玉山的意思:逛楼子不是大事,小孩儿玩个新鲜,没必要说;去赌坊被坑了还不自知,就越界了,所以这不就让你知道了?
长平后颈凉凉的,把鹦鹉从桌子上抓下来丢在自己身后,桃红裙摆挡住石头精的视线。
她自觉自己和这鸟一起闯过宫苑,又一起看戏听曲,漂亮小哥哥和小姐姐她们一起都赏过,还玩了许多新鲜有趣的玩意儿,那不是生死之交,也是意气兄妹,有事当然不能只让鹦哥一只鸟去挡,便提声道:“是我要去的,不是它领我去的。”
躲在裙摆后的走地鸡顿时连尾巴毛都炸了,嘎声尖叫:“蠢货!蠢货!”
伊珏一伸手,气急的大鹦鹉就不由自主地从裙子后面一路被吸进了他的掌心里。
这小术法比什么绳索脚链都好使,大鹦鹉炸着一身翎毛从了心,把自己蜷在小妖精的手心里,缩成了鹌鹑:“你让我带她玩,我带她玩的可开心,又有吃又有玩。”
“她开心还是你开心?”伊珏问。
长平本来还有些生气鹦鹉骂她,见伊珏似乎真要动手,还是不忍心地挽救了一下她们这段岌岌可危的人鸟兄妹情,连忙道:“我也开心,我比它开心。”
大鹦鹉有被她感动到,啄米似的点头。
伊珏说:“长平。”
长平站的直直的,应:“在。”
伊珏说:“你黑了。”
长平:“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