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珏将棺柩重新合上,对上长平惊疑不定的眼神,重复道:“空的,什么都没有。”
连骨头都没有一根。
长平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眨着眼睛好一会才问:“那厉帝哪去了?”
伊珏说:“找找?”
这话简直不容琢磨,一琢磨就令人发慌,长平生生打了个激灵:
“找一具在自己墓室里四处游走,把自己跑丢了的‘尸骨’?”
她嘀咕着拿出火折子,走向离自己最近的耳室,学着伊珏走到哪里点到哪里,将耳室燃的灯火通明,点着点着忽然想到:“我可能也疯了。”
“疯了,疯了……”
长平这般想着,忍不住一路梭巡一路嘀咕,疯病或许能感染,自己便是被染上的一个。
伊珏站在高台上打量四周,空荡荡的正厅只有一个接一个烛台。
铜雀台,牡丹台,还有墙壁上一个接一个月光台……最好看的一架烛台是凤凰架,贝壳打磨成一片片凤羽镶嵌其上,绚目的凤尾逶迤在地,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烁的令人睁不开眼。
过分敞亮的光线,又过分憋闷的空气,既灼热又死气沉沉,伊珏站在台子上觉得自己像一粒被泡在炽热岩浆里的石头,几乎要喘不上气。
耳边还有长平同苍蝇般不断“疯子”“疯子”的唠叨缭绕不绝。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不知自己是在对谁不耐烦。
第五十八章
——不耐烦。
从石头变成人,伊珏常会有些异样的情绪和感受,然他七情不通,便不大分辨的清那些情绪是些什么东西。
只有这种称为“不耐”的情绪,他一次次地鲜明地感受它,体味它,一遍又一遍地加深它。
真要追究来源,似乎是从沈杞不断说起他的前生开始。
那时他还是个顽石,裹在厚重的玄石里,无法皱眉,也无法明确定义“厌烦”,只想不通自己天生天养自由自在的生灵,却突然被定成某某人的儿子、某某人的祖宗,又是某某人的憾恨……
他能理解,却不愿意接受这种框束,概因那些往事都是旧事,而不是现在和未来。
却没有人在意他的不愿意。
最讽刺的是,连他自己也做不到彻底的不在意——从他听完沈杞的故事开始,他便逃不开的成了局中人。
所以他明知不应该来,还是来了;
明知不该推开这扇门,还是推了;
他推开了门,走进来,替沈珏看到了赵景铄的深情厚义,替他看到了满地溢满的油脂,不断更换的灯芯,和灯火通明的居所。
还有呢?他想,还想让我看些什么。
不耐烦的情绪逐步加深,一层层加重,像地面一次次扑洒的油脂,沉重黏腻又肮脏地落在“厌烦”上。
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伊珏,”长平在耳室里唤他:“你快过来!”
耳室里满满堆积着木箱。
箱笼刷了防腐蛀的油,在烛光里本该呈现出古旧的亮黄色,却已灰败了。
倚墙堆放的灰败木箱上雕画着层层图案,福禄喜寿俱全,松柏常青,吉祥如意。
锁扣虚虚地搭着,被长平掀了一部分——朽坏的木箱里盛满了朽坏的衣。
一年有四时,因而四面墙壁的箱笼便有春袍,夏衫,秋天的夹衣,冬天的厚袄。
又有鞋袜和各式斗篷毛氅。
长平试着拿出两件衣裳,却抖落了一地灰絮。
启厉帝并不知道,愈名贵的衣料,毁败起来则愈发的快。
贡缎、蜀锦、云丝、缂罗。
无一不是当年做好,当年便要上身,才能展现它本身的鲜亮。
若是放在箱底压两年,颜色便旧了,白色会泛出隐隐的黄,正红会褪下,变成偏红,连经纬都会变形,上身不再合体。
启厉帝是皇帝,大约从来不需要知道这些道理。
抑或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这些备下的衣裳鞋袜,他的小妖精一丝一线都用不上。
却不妨碍他备置妥当。
似乎只要他置备了,便是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事,并不想其它。
长平抓在手中的布缕上,能辨别出金线在衣襟里侧绣上的小小“珏”字。
她将标记模糊的织缕递到伊珏面前。
伊珏伸手接过,尚未用力攥紧,掌心便只剩下细细的金丝和一捧灰尘。
两人沉默地互相看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未曾说出口。
伊珏拍了拍掌心,将尘絮拍落。
金色的丝线随着飞灰一起,在空中慢悠悠地落了地。
长平瞥了眼那缕澄黄不再的金丝,转身率先走出这间堆满衣物的耳室。
伊珏掸完灰紧随其后。
一件件耳室被他们陆续打开,一箱箱铸成小锭的银子、朽坏的刀剑、布满尘埃的奇珍异宝……
白银已成黑色银锭,在箱子里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像一粒粒黑色的石头;
两人高的火红珊瑚树被轻轻一碰,便成了齑粉;
兵戈架上,随着他们推开耳室封闭的门,成排凶器扑跌在地,断成截截朽铁;
仿佛是场蓄意的演绎。
这座墓室仿若生了灵,要将时光锁住的过往与鲜亮曾经,将错过的美与光,用这种败落的、颓唐的、粉身碎骨的方式,展现给他们看。
最后一间耳室沉闷狭小,长平找到烛台点亮,看见墓室中唯一不曾损坏的巨大泥缸。
许是因为它本身便是泥,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长平让伊珏将泥缸口密封的厚重木板打开,探头看进去,发现泥缸并不是泥缸,而是一间小小的酒窖。
密封的耳室里密封的酒窖,长平提起精神,问伊珏道:“你说这酒能不能饮?”
伊珏说:“这是沈将军的酒。”
言下之意是不愿动它。
长平识趣地没有动,费力将木板拖回来,盖在酒窖口上。
她也不想吃这不知酿了多少年的酒。
酿的时间这样长,错过了最醇厚美好的时光,想来味道不是苦的,便是涩的。
看完所有耳室,两人都未曾见到启厉帝的尸身。
长平跟在伊珏身后一言不发地回到放着棺柩的正厅,望着高台上那具破损的石柩,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的叹息声拉的长又重,“唉”的一声,仿佛病了的老妪,生命的重量压弯了她的脊梁,连呼吸都被压制成一声有心无力的嗟叹。
伊珏停住脚,问她:“怎么了?”
长平吸了口气。
许久方才道:“我在想,你好好当个妖精,修个长生不老多好,跑人间来作甚。”
平白惹那么多牵肠挂肚,和不得善终。
“你往后离我远些罢。”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人类命短,几十年相识,也得不到妖一丝记挂。既是担不住人的期待,就不要让人将期待落在你身上。”
伊珏应了声,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两人又沉默片刻,长平问他在想些什么。
伊珏没有立即回答。
等了半晌,方才缓缓地道:“我在想,沈珏他……”
话语未尽。伊珏就收了音,似是不想再说。
又或者,说再多,终归是过去的事了。
人死万事皆休,再多未尽之言都成了虚无,传不到该去的地方。
长平听得懂,也跟着沉默。
她不曾见过沈珏,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里,简在帝心的太子太保,也是曾替他们赵家安定边疆的沈大将军。
对逝者心怀敬意使她说不出口不好的话。
然而走遍这座毁坏殆尽的坟墓,眼看陪伴他三十多年的人满腔心意尽做尘埃,无法相信的事实也呈现在眼前——这么多年,沈将军都不曾来给厉帝扫过墓。
令她忍不住想,是否与妖精而言,尘世间几十年的陪伴,不过是随手可掸开的尘埃,什么都不算。
不值得记忆,不值得牵挂,甚至不值得让他在厉帝的忌日时惦起他,去给陪伴过他的红尘凡人点上一注香火,扫墓祭拜。
哪怕只有一次,也算得上情深义重。
可沈将军没有。
明明只要一次也好。
只要惦记起一次,也会来坟前祭拜一回。
自然地,也会来这里看一看。
只是,没有。
于是金珠玉宝,锦缎罗绣,都在这不见天日的墓室里化成了灰。
长平只好说:“我想,人无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