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珏未回应,吸吸鼻子换了话题:“怎么油脂味这样重。”
长平同样嗅到油脂味,想的却是启厉帝和沈将军的事。先前听过他的《起居录》,自认对这位祖宗有几分了解,便忍不住想知道启厉帝有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她问伊珏。
“没有!”
伊珏答。
长平颇有些恼,本是胡乱猜着玩儿,编话本还要讲个结局花好月圆呢,怎么他就这样煞风景,忍不住诘问道:“你怎知他未等到,你又不是他!说不定他等到了呢!”
无人吱应。
穹顶珠光洒在洞开的门后,便显得蒙昧。昏暗的视线里,伊珏跨过门槛,脚下触感怪异,他蹲下身,用指尖一点幽光照向地面。
长平亦跟了上去,看见了地上那黑乎乎的一层,正想问是什么,就听蹲在地上的小孩儿慢吞吞地说:
“不才,在下上辈子正好姓沈!”
又说:“你的疯老祖要是等来了人,你敲门时指不定就见到沈将军亲自开门迎你了。”
长平刚迈过门槛,闻言脚下忽地打了个趔趄,她险险地稳住身,却觉得自己不如摔下去也好。起码还能躺一躺,好好琢磨自己方才听见了甚。
如今躺也不能躺,坐也没处坐,抻着扯了筋的腿,傻乎乎地站了许久时间,才完全确认自己弄明白了沈将军、伊珏、启厉帝三者之间的关系。
想清之后她瞬间茫然起来,只觉头晕眼花,额角青筋都在怦怦乱跳。
伊珏扫她一眼,顿时无奈:“你可真经不住事儿。”
长平狠狠闭上眼又睁开,恨不能将轻描淡写丢出秘闻的伊珏骂上一骂,又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对他行个小辈礼,她揉着抽痛的额角漫无边际地想:这可如何是好。
又记起之前在藏书楼里的闲谈,他说:无姓,名珏。
还说,我上辈子有表字忍冬,我不喜欢。
珏、忍冬、妖;
沈珏、沈忍冬、妖;
前面加个姓氏就能勘破的真相一直就在眼前,她却傻子一样不看不听也不肯细思量,完全被他孩子的外表迷惑,当他只是个“小”妖精。
长平悲愤地想:原来我也是一个只看自己所看、听自己想听、白长了脑子蠢而不自知的蠢人!
伊珏见她傻愣着毫无反应,便没有再管,起身沿着地面痕迹走了几步,略顿,又转身走回大门旁,伸手轻轻一扯,沉重铁门“喀嚓喀嚓”地碾过轨道,紧紧闭合起来。
他在门后蹲下身,门轨里能清楚瞧见一层锈土覆盖的黄褐色的油脂,伸手揉开后是一层透明的白。
伊珏认出这是宫里点烛台的油,山兄曾说这是海里鲸鱼脂肪炼出的鲸油,粗糙加工后运回宫坊,再经匠人数次剔除杂质,添入秘方和香料,燃烧无烟并芬芳,且经久耐燃,因价值珍贵且不易寻,只供皇家。
有价无市的油脂倾入深狭门轨,又一层层溢满地面,覆上尘和土。
会是谁蹲在门后,往门轨里不断地添入鲸油,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溢出地面的油脂干涸殆尽,却仍旧黏腻厚重?
这个问题不用想,答案在他自己提出来的一瞬间,就被伊珏自己解惑:是启厉帝。
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他不知启厉帝如何死了又活过来,也想象不出会在何种状况下,他才会一遍又一遍蹲在门后添加满溢的油。
他搓着手指出了会神,似乎想到什么,轻轻捏住门轨旁一片残渣拿到眼前细看。
残渣轻薄如纸,并非他想象的那般厚重——堆满油脂的门轨被他和长平推开,不该是这样轻,这样的少。
轻而少的碎片仿佛在他和长平推门前,这扇门就曾被人打开过,滑轮挤开轨道里满满的油脂,之后再未添满。
就此发生了变故,添油的那个人再没有回来做这件看起来近乎愚公的事。
伊珏忍不住自言自语:“莫非我前生来过么?”
不会。他想,若是沈珏来过这里,这片狼藉不会存留到今天。
不知是谁来过,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白玉山也没有说过。
山兄只会谈论起当帝王时许多琐碎的事情,从不提去世后的事,更不肯提及他的死因。
他也未切实询问过,因知道山兄不愿意提。
伊珏自认是个善良的石头精,真正会给旁人造成困扰的事,他不愿意提出来让人为难。
过分良善体贴的结果便是他得到的线索少的可怜。
伊珏叹了口气——其实他真的不在乎这些过往。
奈何身边的所有人和事,似乎都在将他往从前的故事里引,连长平都忽然提出要来陵墓,而他自己也仿佛不受控制,冥冥之中腿脚失控了一般,偏偏来到了这里。
就这样进了上辈子的沈珏至死都未曾踏入的地方。
伊珏满心地无可奈何。
他不知道这世上是否真的有宿命这回事。
即便是有,可沈珏活着时错过的人和物,他这个忘记前尘过往的伊珏替他重新拾起来,又能有什么用处?
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他拧着眉,举着指尖绿芒找到了烛台。
墓室格局为耳室垂拱正室,道路两侧每隔几步便是一架嵌在墙壁上的烛台。
伊珏将墙壁上的烛火陆续点燃,空气中飘起了极淡的龙涎香,在腐朽的墓室里若有似无地飘着,昭示着新的来客。
长平跟在伊珏身后,看他走几步便点一盏烛台,将黑漆漆的墓室,点成了灯火通明。
“地上好多油。”明亮光线里,长平注意到地面的异样,砖石路上厚厚的油脂洒成一道深色窄线,斑斑点点仿佛有人拿不稳油壶,一路走,一路泼洒,留下一道格外长远而狼藉的印记。
沾着油脂反复踩踏过的脚印几乎看不出完整模样,她琢磨着这些印记会是谁遗留在此,越琢磨越疑惑,想不出有谁会在厉帝的陵寝里做出这种事。
“是启厉帝的鞋印。”伊珏说:“你找找,鞋底有印记。”
长平经他提醒,很快在一片狼藉脚印里看到了属于帝王的印记。
那是极为微小的印记,宫里每个人的衣物鞋袜上都有各自的印记,以便核实入库造册和出事后的追责,她的衣袜巾帕甚至送来的每一匹织锦上都有,鞋底也不例外。
她一边惊异于伊珏对宫规的熟稔,一边忍不住问:“……什么意思?厉帝当时还活着?”
她用了个“当时”。
可“当时”的事情,伊珏知道的也不比她多多少。
伊珏说:“不知道,别问我。”
长平碰了个软钉子。
她愣了一下,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墓室里不合理的门、地面满溢的油、来来回回属于厉帝的脚印。
无一不在述说着一场等待和错过的往事。
她几乎忍不住恼怒地想: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可伊珏没必要骗她。
因他不再是当年陪着她老祖宗的沈将军了,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纵然还是从前那个沈将军又有什么用?
伊珏刚刚才说,若是沈将军来过,这次替她开门的人便会是沈将军了。
可替她开门的不是沈将军,因为沈将军从未来过。
她的老祖宗无论是死是活,都没有等来他想等的人,只好日日夜夜,在门后给门轨注油。
不请自来的只有很多年后的小公主和一个小小的唤作伊珏的小妖精。
长平郁郁起身,伊珏已经将灯烛一路点到了正室。
放着灵柩的高台上摆着一具朽坏的石柩。
石柩堪称简陋,既不是青岗岩也不是金精石,一块普普通通的花岗雕琢而成的石棺简陋的似乎配不上“启朝第一暴君”的名头。
还风化了。
伊珏走上高台,推开石柩,粉尘簌簌而下。
风化的石柩说明这座墓室当年未曾密封。
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频繁的叹息声让自己都听得厌烦,可他此时此刻似乎除了叹息也别无他法。
亮起的每一盏烛台里,都有着满溢的灯油,和燃烧了一半的灯芯。
烛台周边泼洒的浓重印痕无声又无息地存在着,昭示着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这里灯火透亮,有人颤抖着手来来去去,替烛台添油换芯。
伊珏很难不去想起那个人。
有着盛美的表字,有着盛美的模样,还有一双格外夺目的桃花眼。
即便他只在白玉山变幻出来时看过一眼,现在回忆起来,那一身花团锦簇也在他脑海中记忆如新。
许是记忆里的模样太鲜妍,便忍不住想象他在墓里一年年添油换芯的样子。
会不自禁地揣测,他那时是怎样的力不从心,才会控制不住任由手指抖动、灯油泼洒。
又是怎样再也看不见眼前的路,才会将早已满溢的门轨,添了又添。
他想了很多,最后忍不住想,兴许真相他早已见过——在他刚变成人的时候,让白玉山变幻模样,他的山兄变出了一把白森森的骨头。
他那时无知,也未多想,总以为山兄存心吓唬他。
如今想来,那许是沈珏早早就该看到的真实也未必。
可沈珏没有来。
那一把白森森的骨头,很多年后,成了白玉山拿来逗弄他的一个轻描淡写的玩笑。
饶他一颗无心无情的石头精,这样想一想,也觉得启厉帝太凄凉了些。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别叹了。”长平忍不住道:“你现在看这么久,厉帝也不在了。”
伊珏说:“我不是看他。”
他横了长平一眼,仿佛在嘲讽她的自作多情:“里面是空的。”
石柩里只有腐碎的木棺,破败的衾枕,除此之外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