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他又觉得上辈子寻死没什么不好,毕竟他上辈子也算半个人,是被驯化过的族群,受过教养和熏陶,被伺候过也伺候过人。
伊珏抓着衣物展了展,心道我才不要伺候人呢。
好好一个妖精,造了什么孽才要在人类这种短命鬼面前低声下气。
他想象自己伏低做小的模样,发现自己想象力不太足,毕竟他“人”生短暂,实在找不到需要伺候的对象。绞尽脑汁中突地想到长平,便拿她做对象,想象自己跪在长平面前,奴颜婢膝高呼“公主殿下”的场景——简直要了命!
伊珏打了个哆嗦,将脑海里的影像挥开,抓起衣裳摆弄。
白玉山变化出的一套小衣袍实在繁复,抓在手上一片片让他分不清上下,更别提那些细绳左一个右一根,直教人发晕。
伊珏认为自己聪明绝顶,岂可让这种琐事难住,灵机一动,就站在床上将衣裳鞋袜一件件天女散花般地抛开了。
床够大,足够他连蹦带跳地将衣裳分出亵衣、中衣、外袍,亵裤、中裤、腰带、袜子。
他率先将靴子找出来丢出床下。
又蹦跶着将一件衣裳一处位置划出属地。
然后捋出所有细绳,找出位置相对的一双绳子试着打出活结。
忙了不知多久,他顺利地将所有衣裳都摆出了人形模样系好了绳。
“我真是太聪明了。”
伊珏啧啧地咂舌。
赞叹完自己,他解了身上寝衣,抓着亵衣解开自己先前绑好的绳结,顺当地穿上了身,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反手打结。
亵衣用柔软的白布织成,不曾染色挂浆,走针用隐针,只求衔接处没有粗糙线头蹭到肌肤。
又软又轻的亵衣穿好,再套中衣。
中衣更难不倒他,连裤子一齐穿好,连刚被摆弄出的皱褶都被捋的平平整整。
套上袜子绑好,再将最后一件玄色外袍系好绳索,缠上腰带,腰带挂上压袍琅佩和荷包,伊珏双手叉腰站在床上,觉得自己惊天地泣鬼神的聪明能干。
接着跳下床去找靴子。
从床底捞出自己的小靴子,他看了一眼就伸脚往里蹬。
蹬了几下,勉勉强强将脚丫蹬进去,觉得绷的太紧,脚指头绑的难受。
又发现袍摆原本是盖在脚面朝上一点的位置,如今挂在了腿肚子上。
伊珏弯身比划了一下,短了约莫两个拳头那么高。
“是我一夜长大了,”他拽拽缩到小臂上的衣袖,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好不容易穿上的衣裳,从内到外都小了一截,颇为迷茫地问这套山兄给他变化出来的衣裳:“还是你缩小了?”
玄色外袍不说话。
“那就是我长大了。”
伊珏慢吞吞地说。
晨曦甚美,金色的光穿过窗上细纱,照入寝殿里。
伊珏劳心劳力穿上身的衣裳做了白功。
他蹬掉不合脚的靴子,坐在床沿。
寝殿庞大华美,罩着帷幕的木床也是巨大一方,他双肘撑在腿上,仿若蜷曲的身体在帷幕的缝隙里,看起来弱小又卑渺。
他尚不知何为生气,只朦胧地体会到失落——人会长大,衣会变小,费尽周折做成的事,在错的时间,便是错的果。
伊珏坐了一会儿,重新站起了身,高高地站在床榻上,看了眼脚踏上歪倒的不合脚的靴子。
他抿了抿唇,空气里骤然响起裂帛绽放的声音。
曾经让他欢天喜地选中的玄衣,他的山兄亲手一件件给他穿戴的衣袍,在他手下损毁。
他撕的太细碎,柔软锦帛随着他的手在落地的一瞬间跳起了舞。
伊珏专注地看着它们飘荡、旋转、最终落地,他朝它们用力呼了口气,细小的经纬织锦便又飞了起来,像风里的杨絮,像蓝天下的蒲草。
白玉山出现时,满屋都是他制造的碎屑,玄色的,白色的,伊珏光着身子,正在屋里追逐奔跑,带起的气流和呼出的气旋,让所有碎屑像无依的浮萍,忽东忽西无所倚定。
“山兄。”玩的脸颊红扑扑的小孩儿看到他,满脸快乐地招呼:
“看,你给我的衣裳,它们会飞。”
第五十三章
白玉山看伊珏。
一夜的光景,小孩的骨骼就拉长了一截,胖成藕节的胳膊腿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脸庞也减了些婴儿肥,只是依然圆润,笑起来梨涡深深,两个肉漩仿佛就长在嘴角边上,满盈快乐没有一丝作伪。
白玉山上辈子没亲自养过孩子。
赵景铄膝下儿女不多,常相处的也唯有太子一人。
太子立的早,不足三岁便跟着太傅启蒙,出现在他面前时既听话又懂事。
再长大一点,课业繁重,也没落下骑射功夫,长成了挺拔少年。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景铄听闻谁家孩子教养的好,都忍不住在心里将人家拿来和自己的太子比一比。
太子长得好,学问好,性情好,身体也好……总之样样都好。
怎么比都觉得人家的小孩儿不成器,于是忍不住暗自得意,他虽杀了那么多皇亲,但膝下有一个出色的太子,赵家江山起码还能延续百年。
有一回饮多了酒,同季玖闲谈起子女,还说漏了嘴,说季玖当将军可以,当爹不行,养出的儿子不肖其父,败季家的脸面。
惹得季玖当场就拉长脸摔了杯。
季玖这个人,脾气上来不管对方是皇帝还是他老子,都敢摆脸子,谁也拿他没办法。
赵景铄也拿他没法子,讪讪地蹲在地上找回季玖的酒杯,自己用袍角擦了擦,给他重新斟酒赔罪,才算将这一句失言抹了过去。
后来沈珏出现了,说是季玖上辈子的儿子。
赵景铄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凭季玖,能养出人模狗样的儿子来?
毕竟当初季大将军的独子,不曾入宫做伴读时,就是赫赫有名的京城小霸王。
小霸王的父辈们死的死,戍边的戍边,剩下孤儿寡母,没人舍得苛待管教他。因此每天在外惹是生非,今日打了御史大夫的儿子,说人家的车马堵了他的路;明日将丞相的小儿子绑起来丢护城河里,说是让人家给他捞藕;又或者看谁家小姑娘漂亮,上前抢人家头花……
总之招猫逗狗,一年到头没消停过。
让赵景铄尚不识季玖时,就对他的名字如雷贯耳,且心生向往——猖狂成这样,家里却没有人管,连父皇也不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可厉害极了。
后来小霸王被指给他做伴读,领着他在宫里翻墙爬树偷御膳房的肉,又点火烤肉差点烧了宫殿,他们一齐挨了顿狠打,一人三十大板落下来,季玖半年都没下床,也没进宫。
似乎那次之后,季玖便沉寂下去。大人们都说,这小子转性了。
确实是转性了,再进宫的季玖站在他面前,仿佛变了一个人。
之后再多折辱打骂,甚至皇子们的冷嘲热讽,季玖都不再争论,也不再卷起袖子上去打人,他开始读书。
读书的季玖目光已远远跃过京城,他看的是万里黄沙,他的父辈们殉葬之地。
季玖从来不说,但赵景铄是懂的,早先季玖心里认定都是外敌扰边之故,让他父辈无法留驻京城,让他挨了打都无人给他撑腰。
后来书越读越多,明白的越来越多,季玖再想些什么,世上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
赵景铄登上皇位没多久,季玖便匆忙娶亲生子,仿佛完成一项人生必做的事务,跑去了边疆。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赵景铄对他约莫有些失望,他那京城小霸王的玩伴,憋着一肚子蔫坏和壮志的季玖,也会同所有季家男人一样,将妻儿抛在官宦遍居的京城。
连提都没提过要将他们带走——即便他提了,自己也不会允。
似乎是歉疚,抑或羞恼,让赵景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拿季玖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觉得自己有替季玖培养后人的责任,让他不要长成一个他爹那样的小霸王,也不要受挫太过,变成后来的季玖。
他时时谴人将小孩接入宫中教导,也让太子多教诲与他。
可惜那孩子的性子不知像了谁,怯懦胆小,他稍稍拉个脸,小孩儿便开始哆嗦,哭声细弱,仿佛怕声音大些,会惊扰了旁人。
除了长相,性子一丝不像季家的种。
季玖死的早,称得上英年早逝,留下一子一女,赵景铄使人暗中看护,发现已是将军的沈珏也派了人看护他们。
他们两人闲谈,说起季玖的儿女,沈珏说:若不是我爹和父亲,也不知我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他的后人,我多看护些,也是合该做的事。
他曾取笑沈珏明明是个妖精,还不如人类放得开,若是沈清轩的后人,多费心些也罢,若每每转生一次,便要给自己添些累赘,便是庸人自扰。
沈珏回道:我若是想放下,自然就放下了,若是不想放下,担上些许责任,也累不到我,想那么多又做甚。
他便觉得这妖精重情义到痴愚,又痴愚到可爱。
白玉山想起往事,再看着碎屑里光着腚的伊珏,心觉因果轮回,真是谁也逃不掉——季玖的儿子成了石头精,脾性却比当年的京城小霸王更猖獗。
他前生替季玖养孩子,养出一肚子闷气,觉得愚钝怯懦的小孩一点都不似季家人,如今却觉得那样的脾性也甚好,起码不让人心凉——比起重情到痴愚的狼妖,凉薄的像个真正的妖精。
白玉山沉默太久,空中飞舞的碎屑陆陆续续沉在地上,一动也不再动。
伊珏停在原地,歪头看着他——男人身形高大,站在门前,连阳光都被抵在了身后,长而斜的影子闯入室内,落在地上恰好够到自己的脚尖。
他伸了伸脚,脚趾在踏上去的一瞬间收了回来。
“山兄。”小孩儿唤他:“你在想谁。”
——你在想谁。
他用了一个陈述来疑问。
白玉山突然觉得有趣,面前小小孩童,一夜长大了些也不过五岁模样,能装扮成天真稚子,也可露出皮囊里的锋锐。
白玉山回答:“我在想沈珏。”
略顿,又继续道:“你是妖,何必学人类的明知故问。”
“因为你上辈子是人。”伊珏答:“人类很少直来直去,喜欢用伎俩使花招,即便有想法也甚少直说,总是周折辗转,用尽隐喻。”
这论调让白玉山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又听伊珏说:“你毕竟是我山兄,我总要容让着你,遵从你的习好的。”
他用一种宽容忍让的语气,仿佛自己才是个成人,而白玉山只是五岁大小的孩童,是非都无法分辨,使他操碎了心,并长长地叹了口气,嘟囔道:“不然还能怎样呢。”
白玉山在他的弯弯绕绕里,忘记回忆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听到过这种人类伎俩的论述,专注地听他的话,又在专注中,精确地抓住了他传来的意思——你看着我的时候,想的却是别人,很不礼貌。
白玉山想要笑一笑,为他这一边嫌弃人类的花招伎俩,一边又用着同样的花招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