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转一圈,他又微微羞愧,读了那些多的书,道理没学几样,推诿责任倒学的像个人。
他一边自省着,又无意识地一杆子打击了人类还不自知,坐在床头嘟嘟囔囔。却不知长平也被他白天一席话搅失了眠,在屋里待不住,披起外衣出了门。
宫灯一盏一盏地亮在道路两侧,长平提着琉璃走马灯绕开前方光亮所在,随意挑了条小路,只带着贴身大宫女走了过去。
道路狭小,约是通向河岸,空气里泛着潮湿水气,小径旁的草丛里虫飞蛙鸣蟋蟀歌唱,一路行来很是热闹。
长平不说话,宫女也无声,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走着,直到四周寂静,虫鸣无影踪,只余水声潺潺。
长平停下脚步,在皎白月色下,看到粼粼河水,和岸边一道黑色身影。
“你去后面等着。”长平将宫灯递给宫女,沉声道:“不许过来。”
大宫女比她高出一大截,却始终垂着头,不敢反驳她的主张,接过宫灯远远避开。
长平原地站了站,似犹豫不决,看着月光下银白河水,却还是捋了捋散乱的长发,又整了整衣袖,坚定地走上前去。
黑色的背影高大清癯,站在月色里,一动不动像一道硬岩,靠到近前,才能看清一身青衣,被夜露沾湿后,青色成了暗沉沉的黑。
长平不知唤他什么妥当,便含含糊糊地,学伊珏用了一个称呼:“……山兄。”
黑色身影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来,正是白玉山。
他眉眼狭长,五官过分凌厉,面无表情的时候便一丝人气都无有,不像血肉之躯,更似寒冬的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冰凌,冰冷又锐利。
长平借着蒙蒙月色,壮着胆子看他,愈看愈觉得他才是符合人类想象中的“妖”——撇开那些香艳流传,余下妖物冰冷的本质:视人命如蝼蚁,杀人、食人。
长平不知道伊珏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也要同他的山兄一样,长出一张不似人的脸,她记起白天的事,想着若是伊珏长成这幅模样,自己再昏了头也不会招他做面首。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牵起唇角,忐忑不安的心情也消散了许多,对白玉山福身行了礼,解释道:“我出来走走,正巧遇上了。”
白玉山对她印象颇佳,约莫是那个冬天飘雪的夜里,小姑娘在藏书楼外执拗所求的模样,让他看在眼底。
人类总是为喜剧而感染,又为悲剧所触动。即便他现在已不算是个人,这一点上似乎也难以免俗。
他挥挥手,凭空摆出一套桌椅来,让长平坐下,捧上热腾腾的茶盏。
长平为白天的一场争论,困惑至此,却无法与旁人道来,哪怕是她的母后,她也不想与她诉说,因为她知道母后也只是凡人,解不了她的心结。正逢缘巧遇上白玉山,她便不再忍耐,将白天同伊珏的交谈娓娓道来。
她捧着始终温暖的热茶,在潺潺流过的河水里,皎白又迷蒙的月色下,用童音未消的嗓音,将自己的困惑讲给白玉山听。
“……我总以为,我是父皇的嫡女,皇兄的亲妹妹,母后娇宠我,皇兄也疼爱我,我生来便拥有一切想要的东西,没什么是我求而不得。”
“人若无所求,却一切尽有,自该是顺当过完一生,含笑瞑目才对。”
“伊珏却认定我将来会成为另一种人,我认为自己不会,可当他要我承诺时,我又犹豫了。”
小姑娘的眼睛又圆又润,还泛着一层淡淡的婴儿蓝,里面盈满疑惑,问他:“我为什么会犹豫?”
若是很多很多年前的赵景铄,兴许会看在她年纪幼小的份上,拍拍她的脑袋,让她不要听“妖言惑众”。
人生短短几十年,赵景铄自为人间帝王,要清醒一生,却不愿意人人都清醒,宁愿她们活得敷衍一些,糊涂一点。
可如今坐在案前的是很多很多年后的白玉山,他跳出短暂的时光,本能地不再敷衍任何人,寻上来的疑问,他便认真给了解答:“你心底有答案,只是不愿意相信。
“所以我也是很普通的人,有了富贵荣华,还要权势,有了权势,还想要长生。”长平问:“是吗?”
白玉山不说话。
长平搁下茶盏,捧着脸想起的却是已经入土的先皇,她的父亲。
她记忆里的父皇是春秋鼎盛的,笑声洪亮,能将她举的很高。
后来他开始求长生,短短三年时光,便形容枯槁下去。
她怨过,愤过,最后明白害了父皇的不是丹药,也不是国师,而是父皇自己的贪欲。
她让自己引以为戒,自觉懂了许多道理。
长平缓缓道:“我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
她抬起头,看着天边弦月,“我生来尊贵,应有尽有,如何会为一点贪欲,执拗一份求不得,还要心生妒忌诋毁,让自己那般不体面。”
白玉山沉默地听着小姑娘自言自语,思绪却游走远去,他想起从前的他自己,在深宫冷院里长大,不觉得自己同普通人有哪里不同,暗地里无数次梦见父皇驾崩,之后随便哪个兄长上了位,他便和其他兄弟一样,领一份普通差事,做个替兄长分忧的寻常王爷。
那时候他比长平还要年幼些,做一个最普通的王爷,便已经是他最大的梦想了。
后来波折乍起,他知道自己永远做不了一个普通人,生死成败无有选择,便硬生生地一路趟了过来。
再然后,他遇到了和长平一样的烦恼,老之将至,活日无多,衰老的帝王和不老的红颜面对着面。
他和长平不一样,长平的所有烦苦,源于不确定的未知,未知的变数让她惶恐难安,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子,会害怕将来几十年风雨霜雪里,自己变成自己厌憎的人。
而他却直面过这一切——阴暗处滋生的贪婪,嫉妒,愤懑,和无能为力。
他连逃避的余地都没有,自尊也让他说不出乞求的话来,连脑海里流露出丝丝苗头,都自觉羞耻。
因而他将自己的求不得和嫉妒藏的妥帖极了,连想都不去想,藏得太妥当,便让上辈子的狼妖,从来也没有机会同他说这样的话。
——若是那日你白发苍苍,自知活日无多,看到昔年玩耍过的同伴出现在面前,却青春壮年,你不要嫉妒,也不要求他。
——不要嫉妒,也不要相求。
只因他们一个是妖,一个是人,注定殊途,求而不得。
求不来长生,也求不到长久。
长平静静地坐着,想着自己的心思,额上却贴来冰凉的触感,她醒过神,看着白玉山莹白到几乎剔透的手搭在自己额头。
大妖怪有一张让凡人不敢直视的脸,仿佛看一眼都要被锋锐灼伤。
“贪欲人人都有,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普通人心生贪念,为其所累。”大妖怪凝视着她,深色的眼珠在月色下仿佛反着白光,声音里有一种从容的力量,“你是普通人,也是皇族,生来就要学会掌控它,而不是被它掌控。”
大妖怪说:“你一直做得很好。”
长平点点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高兴起来,仿佛一个大妖怪,夸赞她做得很好,是她有生之年里最值得开心的一件事。
她笑了起来,抬手触了触额头上的手背,冰凉沁骨,冰的她一个激灵,又小心又好奇地问:“那你们妖怪,也会有贪欲吗?”
“会。”
“你也有?”
“有。”
“那你掌控它了?”
白玉山收回手,将仍旧温热的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
待到小姑娘捧着热茶啜出细细的动静,才缓缓答:“我一直掌控的很好。”
长平不知自己被喂了一盏安神茶,觉得香喷喷甜滋滋,味道美极了,从来也没饮过这么清香的茶,还沉浸在刚刚的夸赞里,抱着茶盏道:“那你一定是个体面的妖怪。”
白玉山不说话,静静看着她。
长平眨眨眼。
“我活着的时候,还算体面。”
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山回应她:“却没料到体面了一辈子,入了土,才开始报应。”
他那时以为死后自然万事皆休,没有人会与他计较。于是临死放纵一场,将自己活着时那些贪嗔痴怨,那些藏匿了很多年的低声下气,和求而不得,带进了陵寝。
却不知自己死后也和旁人不一样,约是活着时压抑太狠,死后反而爆发出来,执念成灵,断了原有的后路。
于是尊荣体面,便成了一个笑话。
长平听不懂,只知道他说自己死过,疑惑地问:“那你究竟是大妖怪,还是鬼呢?”
“妖”都接受了,再出现个“鬼”也不是那么可怕,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平胆子很大,其中兴许还有安神茶的作用,她莽直地道:“反正你都不是人了,要不要体面,也没什么打紧。”
白玉山摇摇头,只说太晚了,送她回去安歇。
长平乖乖地起身,唤来大宫女,直接回了寝宫,洗漱安歇,一夜好眠。
送走长平,白玉山收起茶盏桌椅,重新站回岸边。
反正他也无处可去,远远守着小石头精,知道他安全无虞,正在美梦便足够了。
他望着不断流逝的河水,想起长平最后的话,觉得自己无论前生还是今世,怕是都做不到。
赵景铄活着的时候太要脸,一辈子唯一一次不顾体面,也仅给自己建了一座暗藏心思的陵寝,还惹出许多风波来,生出现在这些事。
他是赵景铄的执念成灵,纵然南衡赠他三魂五魄时已将其洁净,然而时间越长,赵景铄的一生,也影响他越多。
连他的性情癖好,也一并在浸染他。
譬如掌控自生所欲;
譬如要脸。
第五十二章
伊珏一觉睡醒,拨开帷帐刚探了个头,便被几个宫女围住了。
他妖生短暂,做人则更短,称得上野生野长,从未尝过被环肥燕瘦伺候的滋味。
愣愣地张着嘴,蘸着盐膏的软刷就进了自己嘴里,仔细地替他漱净了口;
又仰起头,热腾腾的巾帕盖了过来,水汽蒙面,略高的温度烫的人浑身舒爽。
松散的发丝也被纤细柔软的小手攥着,灵活地梳理整齐,挽出一个小髻绑在头顶上。
伊珏一动也不用动,鼻息间尽是暗香浮动。
他想,原来长平每天过得是这样的日子;
还想,原来山兄上辈子每天是这样开始的。
又想,做人能享这等颐养,我上辈子作甚想不开要去寻死。
又有一名小宫女捧着托盘走过来,伊珏看到托盘上摆着他换洗下来的衣裳,已经连夜清洗熨烫过,泛着木樨香。
他朝那名宫女招招手,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明明垂着头,却明确地举着托盘靠近过来,屈身半蹲在他跟前。
“都下去。”伊珏拿过托盘,语气是天生的颐指气使:“剩下的我自己来。”
宫女们陆续离开的脚步轻微而有序,训练过的步伐有女子的轻盈,还要有奴婢的稳重,于无声之中带着有声。
伊珏等她们离开后放下托盘,漫不经心地想人类真是不容易,从出生起便接受驯化,长辈们用温言软语和棍棒使他们知道当做和不当做的事,稍大一点又用教条礼仪甚至律法框束他们,这才形成秩序和阶级。
而阶层最顶尖的那一撮,却能享受这些被驯化调教好的人的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