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晃了下神——也不知道多少年了,还有人唤他沈公子。
这个称谓用的最多的时候,是沈清轩成为季玖的那段岁月,季玖离世,他扶棺回京的夜里,在御书房接过了虎符。
一个什么也不是的陌生的年轻人,没有勋贵举荐,没有参加科考,就凭着那么点“爬上龙床”的裙带关系,掌了天下兵权——他至今也不敢翻看后来编纂的史书,更不想知道里面是怎样描述自己这位“凭着一副好颜色卖笑帝君的奸佞之徒”。
总之,季玖去世后,他身着将军铁甲参加了人生第一次大朝会。
长鞭九响,陛下临朝。文武百官分成两排下跪,叩首。他站在武将的最前例。
太监尖着嗓子宣读了圣旨,赐他一品爵,赐元帅府,赐一品武服,任天下兵马大将军。
他这个一夜之间掉下来的大将军,在诡异的鸦雀无声中,叩首接旨。
散朝后也无人给他脸色看,百官们平静地接受了现状,平日里文武官员们私下见到他总会客气的拱拱手,唤一句:沈公子。
在赵景铄当政的那些年里,朝堂官员们并不主动互称“大人”,“大人”的称谓,都是仆从们叫的。
更多的时候,都互相唤着某某公子,某某相公,盖因赵景铄这个皇位得来不正,逼宫夺位尚可宽忍,夺位后屠尽亲族则是士林们不可原谅的暴行,若不是最早上书辞官的老相爷成了敬猴的鸡,他们早就罢官不干了。
在赵景铄陛下临朝的日子里,当“大人”是一件颇为丢人的事。
这大抵是景铄朝的别一番风景了。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神情,约莫不大好看,小道士以为说错了话,吓得赶紧松了手,恭恭敬敬行了礼,又忍不住问:“沈公子?”
“嗯?”沈珏走着神,也没细想,应了声。
“我,我想问问,沈家在哪儿?”小道士几乎要哭出来,细弱的嗓音都带着哭腔:“我师父让我去沈家接个人,我,我在雍州城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沈家。”
沈珏这才回过神来,挑起了眉:“你知道我是谁?”又看了看他身上洗的泛白的旧蓝道袍:“你是哪一脉的传人?”
“我,我师叔祖叫许明世。”小道士磕磕巴巴地抬起手,两手在空中比划:“是个又矮又瘦的小老头儿,您可还记得他?”
沈珏:“……”
小道士一看又把人说走了神,急的连忙走了两步,堵在沈珏身前,比了比自己身高:“这么矮的,比我还瘦的,一把大胡子脏兮兮的。”
沈珏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够了,我可算知道你的师门,为何会将你赶出门了。”
说完也不待小道士反应,说:“许明世要是活着,怕是要把你打死。”
不止,沈珏想,要是把这小道士领到许明世坟前,指不定能把小老头儿气的诈了尸。
一想到小老头白骨累累的,被气的从坟里跳出来,一把老骨头都颠散了架,咔咔着还要骂人。沈珏忍不住一下笑出了声。
他太久没真正笑过,乍然一笑,长眉弯起,脸颊缀着两个浅浅笑涡,仿佛艳阳穿透晶莹冰花,俊美的眉眼都散着温柔时光。
小道士:“……”
啊,果然跟画像上一样好看。
那个又瘦又矮小老头般的师叔祖,把这个人的画像挂在道观列代祖师间,让后代弟子若是有缘见到此人,都要行礼问候果然是有道理的。
好看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至于道士和妖精的敌视天职……反正他们这一脉没这个传统。
沈珏看着这傻了眼的、许明世不知哪一辈的徒子徒孙,收起笑,淡淡地道:“沈家迁走了,我带你去梧州。有事路上说。”
梧州,沈家……沈珏想着,算了,不要违背天意了,还是去看看那本小册子罢,顺带看看这一代的沈家人,有没有哪个一身逆骨地作妖。
刚迈了几步,急急跟上来的小道士高兴地道:“原来是去了梧州,太好了,师父说我们下一任的掌门真人就在沈家,让我去把他接回来。”
而后发现身边的人已经停住了。
“掌门?沈家?”
瞪着一脸懵懂的小道士,沈珏觉得,还是先去把自己的名字从沈家族谱上涂掉,然后让沈家这个家族,彻底消失罢。
凡人界已经不够他们折腾了,眼看着他们要去道门玩耍,再过几百年,他们约莫是能上天。
第五章
去梧州走水路最为便捷,登上船舶,顺着泗阳江水行舟三个日夜,便能抵达梧州码头。
沈珏带着小道士到了江边,正值晌午,江面上起了风,浑黄江水涌动着一下一下地拍打江岸。
身边的小道士望着滔滔江水,仿佛一下子软了腿,扒着沈珏的袖摆,哆嗦地不成人样:“沈公子,能不能不走水路?”
沈珏没有回答,反倒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淡淡青光闪烁了一下,弹开了那双紧紧攥着自己衣袖的爪子,他倒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个人久了,一天天、一年年的日子过下来,自然就长了些怪癖,譬如受不得旁人碰触,隔着衣物都觉得勉强。
他将他轻轻弹开,小道士没东西可抓,立时要瘫在地上,艰难站稳了腿,铮铮有词地替自己讲道理:“我叫狸奴,所以怕水。”
他细皮嫩肉的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也才十二三岁的年纪,一望便知是从不晓烦恼为何物的孩子,能肆无忌惮地贬低自己的师叔祖,也能把荒诞的理由理直气壮的喊出来。沈珏看着他,就像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个理直气壮地吆喝着“我还是个宝宝呢”敢爬到伊墨头上兴风作浪的小不点,仿佛倏忽一下,就面目全非起来。
从懵懂无知的孩童,一夜便通晓了世事繁杂,人情冷暖,心事重重的长大了——
那是金秋时节,沈园里的大树都开始落了叶,在秋风里纷扬着翻卷,任意飘荡,将整座园子铺了厚厚一层金黄。
他追着一只蛐蛐儿,一路窜进了小叔沈桢的院子。
他从未见过小叔,听阿爷说是去远方赴任多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小院没有主人,厢房门上挂着一只只的冷清铜锁,逢年过节时,会有丫头取过钥匙开锁,将里面清扫一遍。
这院子里有一棵椿树,每年开春的时候,椿芽便成了餐桌上一道小菜。
它是沈园中唯一一株椿树,自它扎根在院中,沈桢院里其它花花草草便遭了灾,没两年便全军覆没。沈珏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猖獗的植物,根系扎入深土仍觉不足,贪婪的根系蛛网一样铺张,疯狂地蔓延着攫取养分,而后在每一个春天里,墙根下,缝隙中,有泥土的地方,都是它的新枝芽。
它的贪婪不仅是根须,枝干也是一样,从春到秋,灰白枝干笔直地往上长,一副恨天高的架势欲捅破苍穹。
连落叶都与旁的树不同,冬天将要到来时,园子里的其它树木,是温柔又忧伤地落下叶片,落得流连不舍沙沙轻唤;只有它,像是被谁摧残的狠了似的,大股大股枝条在一阵阵小风中,噼里啪啦地往下甩,半夜里也不歇,砸在地上像是闹了鬼。
阿爷每次都想伐掉它,又拿不定主意,据说这是小叔小时候亲手栽的。小小的沈珏想,若是小叔回家,发现自己院子里那么多花花草草,都被自己种的椿树逼死了,许会亲手砍了它罢。
他这会儿忙着抓蛐蛐儿,倒是没有想太多,连追带扑地终于在石缝里把那只蛐蛐掏到手,两只手捂着,慢慢,慢慢地打开一条缝隙,凑过去一看,唉,原来是个瘦条条的丑东西,白花了他这么多力气。气鼓鼓地双手一甩,把那吓坏了的虫子放了生。
带着一身脏兮兮的泥土草梗,他站在叶子快要落光的大椿树底下仰着脖子往上望,仰的太凶,后脑勺都要碰到脊梁,真是好高好高的树……
事情发生后,他一人独处时,总是回忆那一刻。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仿佛一只反刍的羔羊,将不详的征兆和结局无数次咀嚼,试图理清那一段无法挽回的光阴。
然而,他知道自己,那个小小的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想过,于是也就没了理由和推脱,只能无力地望着自己小小的背影,在时光的这边徒劳地伸着手,想要抓住他。
别去。他想,然后看着那个孩子兴奋地搓了搓手心,抱着树杆两脚一蹬,爬了上去。
他顺着高高的树杆灵巧地爬行,中途看到隔壁院子里正在洒扫的婢女,绿色的裙裾随着扫帚一摇一摇;看到隔壁的隔壁院子里开的灿烂的菊花,那盆“金枪托桂”在菊花丛里小小的模样,仿佛只是很平凡的花而已;看到阿爷院子里的荷塘被风吹过,荡开层层波纹,闪烁着金光,波光粼粼地耀眼,像是太阳掉进了荷塘;还有阿奶的木屋,灰溜溜的屋顶在梅园不起眼的小小一座。阿爹的楠木小楼略大些,院墙处长着几颗桂花树。阿爹说过,桂花自古便有“折桂”之意,沈家的嫡长子都住在这里,是个很好的寓意……
他爬的越来越高,越来越快,仔细打量着自己长大的沈园,这还是他头一回在这么高的地方,俯视着自己的家,便觉得先前熟悉的地方样样都新奇起来。
等他爬到最尖细的地方,再没有攀爬的路径时,他才停下来,发现自己抱着的细小枝干正在摇摇又晃晃……
“沈公子,沈公子!”
狸奴觉得这位俊美公子脑子怕是不大好使,不是走神就是发呆,很对不起那张脸,顶好看一个人,偏有个走神的毛病。
人都是这般,一旦发现了对方的缺陷,就不容易生起敬畏之心来。他也不管自己刚被人家嫌弃地弹开手,上去一把抓住沈珏的胳膊,使劲摇了摇:“沈公子莫要发呆了,你看看我,不走水路成么?”
沈珏回过神:“我看你活蹦乱跳好的很,怕什么水。”
说完一把提起他的后领,提溜起这自称是只猫的小道士,迈开大步,直接蹬上了船。
刚刚还胆气足足的小道士闭了嘴,被丢在摇摆的船舱里也没吭声,紧紧攥着木船的边沿,一张雪白小脸没了血色。
看他是真吓破了胆,沈珏和船老大交接完碎银,又把他重新提起来,笔直地走向了居室。
江上的客船并不大,最贵的居室也小的很,一张木桌两条长凳,配着两张床板,角落里还有一个净桶就是全部。
沈珏把小道士放在木凳上,关上了临江的窗户。小道士终于见不到江水,坐在凳子上依旧哆嗦了好一阵,才慢慢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的狸奴气湿了眼,他有一双猫儿眼,圆溜溜的黑白分明,笼上了薄薄水汽,望着别人时,常常叫人软了心肠。
可惜他这次遇上的不是人,半人半妖的沈公子,同样也是千娇百宠养大的,几百年前就会这一手,且玩的比他还要熟稔三分。
冷漠的看他一眼,沈珏将背上行囊取下放在一旁,便去了窄小木床上盘腿打坐。
狸奴:“……”
好气,长这么大第一遭受委屈呢。
狸奴是个乳名,无父无母,还未足月便被人丢在道观门口。
观内道士开门发现他时,他赤条条的抱着一只大黄猫睡得正香。就这么,他和那只大黄猫一起入了道观,当初抱他回道观的小道士成了他的师兄。
他长到学舌的年纪,师兄逗他管那只越来越肥的橘猫叫娘,他从来都听师兄的话,就学会了对橘猫叫娘,自己也有了“狸奴”的乳名。
等发现大黄猫是只公猫的时候,喊娘也喊顺了口,拗不回来,便破罐子破摔的喊到今天。
这会儿狸奴生了气,也不理“好看的沈公子”,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自己先来三遍清心咒。
他还有个硬脾气,孤坐在凳子上默念心咒,肚子饿叫了也不吭声,沈珏已经入了定,也不曾在意。
一直到客船停靠在某个小镇的码头上,船工去岸边补充粮水,他才睁开眼。
已然过去一天一夜了。
小道士还是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仿佛成了木雕的人,只是脸色不大好,眼睑青了一圈。
沈珏看他可怜模样,终于想起这还是个刚入门的小道士,不似他快要将自己活成个老妖怪,连忙随手一指,小道士面前的桌上就摆上了一叠叠菜肴,不知是哪家酒楼的菜品,热气腾腾地泛着油光。
狸奴板着脸,不吃嗟来之食的哼了一鼻子,重又闭上眼睛。
沈珏也没说什么,起身打开门,离开了逼仄的居室。
他这一去时间便过的无比漫长,先前哪怕室内寂静,只要侧耳细听,好歹能听见自己以外的那道呼吸声。
眼下只有自己一个人,傻乎乎地坐在条凳上,关了窗的室内光线幽暗,仿佛变了一个世界。
狸奴倏地一下委屈起来,莫名红了眼眶。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个样子了。
许是每天给祖师爷们上香时都能看到挂着的那副画,看得多了,就以为画上也是个自家人。
直到这时候才猛地惊醒过来,哪来那么多“自家人”,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落差感不谓不大,以致伤心的红了眼。
而后自己抬起袖子,狠狠摁了两下眼角,便恢复了平静。
沈珏再次推门进来,桌上菜肴已经被吃了个干净,只剩几许油汤,小道士站在桌边,冲着他抬手作揖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