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山兄说的是什么意思么?”
沈杞一把攥着跃跃欲试的长剑,甩了一张禁言符让长剑闭紧嘴,面无表情地道:
“不懂。”
顿了顿,沈杞又补充一句:
“真不懂。”
也不是很想懂。
不想做人也不想做畜生的白玉山觉得自己当个山挺好。
被他娇养的小石头精爬到窗台上,很快将变人的事抛在脑后,两条小白腿晃晃悠悠地使唤着他:
“山兄,我想看梅花。”
湖面荡起涟漪,一座小岛从湖中露出头,青白岩石环绕着岛屿,岛上梅树丛生,或白或粉或黄,还有绿萼袅袅婷婷点缀其间。
黄色的腊梅最香,小娃娃张开双手,却无人抱起他,只有微风将他轻托着,停在腊梅前。
他伸头嗅了嗅,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忍不住摘下花瓣丢进了嘴。
刚刚长出的两排齐整的小奶牙好用极了,睡的时间足够长,身体也听从大脑使唤,连舌尖都能品出许多味道来。
他吃着梅花,还叹着气:“我喜欢这个,为什么它冬天才开呢,我不喜欢冬天。”
说完又啃了几口花。
白玉山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冬天。
就像他不想变成人,小石头也没有追根究底询问一样。
也不需要问,即使不问他也是知晓的,哪怕他如今只是一个饮了孟婆汤的小石头精,也有刻在灵魂里,只有一次次转世才能抹平的往事。
那是上辈子漫长的八百多年里许许多多冬天堆积而起的,苍茫茫的大雪。惨白的雪下面,是他八百年的脚印和许多坟。
白玉山无声地叹了口气,对兀自吃花吃的欢快的小娃娃问:“我若变做人,你想我变成什么模样?”
小娃娃嚼着花,愣了一下:“还能选吗?”
“能。”
小娃娃丢下嚼了半截的花,快快地将嘴里的花糊咽下,认真地思考过后,回答道:“要成年的,高大点的,不然不能抱我,我太矮了,总是仰脖子,会长不高。”
“好。”
石头精无忧无愁,生平所需都能被满足,一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要求来,只好秉着本性,期期艾艾地道:“要好看的,特别特别好看的。”
顿了顿,又小声地问:“能不能变成女孩子?”
白玉山有点为难,重复了一遍:“……特别特别好看的高大的女孩子?”
他问完,小娃娃自己也为难住了,难不成往后改山兄叫“山姐”么?且特别高大特别好看的女孩子,天天抱着他么?想起来就有点别扭,不知哪里不太对。
想来想去,他自己放弃了,对白玉山道:“算了,还是不要女孩子了。”
“那就要高大的,特别好看的?”白玉山问。
“是特别特别好看的。”
白玉山也不知道小娃娃“特别特别好看”的标准是什么,他觉得小石头上辈子就挺好看,眼睛不大不小,眉毛不浓不淡,眼耳鼻唇都恰恰好,长在这个人脸上,一切都恰恰好,十分妥帖,挑不出不好来。
而今他却要一个特别特别好看的人来陪他这一生。
白玉山道:“那我变几个模样,你看看哪个更合你心意。”
他嗓音低了两分,石头精听的分明,却没有在意,只高高兴兴地道:“山兄你快变呀。”
梅林里的小娃娃索性爬下了地,扶着一株红艳艳的老梅树,梅枝葱茏如华盖,笼罩了一方小小天地,在他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梅花底下显出一道人形,赤色直裰比红梅的颜色还要红,绣着团花锦簇,被花枝蔓缠了全身。
艳丽的颜色和锦簇的花朵本该气势嚣张,却被那双眼角泛着红晕的桃花目狠狠压住,一点都张扬不起来,仿佛世间盛美,都抵不过他一眼风流。
石头精张了张嘴,不知多久才找回自己的舌头,舌尖舔着自己牙尖,许久方才道:“还能换么。”
“不好看?”
石头精再次舔着自己牙,摇头道:“好看。特别特别好看。”他笑了一下:“就是不知道为甚,看了有点不舒服。”
小娃娃用自己胖乎乎的爪子,带着一手干透的红艳花汁,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小声解释着:“这里,有点不舒服。”
“哦。”
白玉山顶着自己上辈子的脸,也跟着小崽子笑了一下,语气堪称柔和地道:
“那就换一个。”
人形在梅花树下消失,片刻后又重新出现。
一身青衫包裹着高大的身形缓缓浮现,小娃娃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他腰际被春风拂动的白发,而后是宽肩和白玉般的颈脖。
视线缓缓上移,从下颌到唇,然后是深邃的鼻眼眉。
浅色的眼珠和过分凌厉的五官已经跳出好不好看的范畴,他站在梅树下一动不动,便像是破开皮肉直抵心脏的锋刃,像贴在咽喉上无需用力便流下血丝的凶器,像河面破冰时晶莹剔透又边角锋利的冰刀,像万丈苍穹之上,视线不能及之所,一场酝酿多年的天灾。
小娃娃扶着老梅粗糙的枝干,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见他退避姿态,白玉山眉也不动地道:“也不行?”
他刚准备再次消失,却被小娃娃唤住了,“别走。”
小娃娃捏着自己手指,慢慢往前挪了三步,仰头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张开双臂:“抱我起来。”
他被搀着腋下一把抱了起来,自己调整了几下姿势,找到最舒服的坐姿,伸手环在白发覆盖的颈后,认真地道:“不换了,就这个。”
白玉山问:“不是特别特别好看,为什么不换?”
石头精被抱的很高,是他满意的高度,一抬手就能摸到男人的脸,他伸出自己红通通肥嘟嘟的爪子,在白玉般的面皮上捏来又捏去,又抓了一把白发攥在手心里捻着,玩了好一会,他才回答道:
“这个最像山兄。”
他的山兄怔了怔,微笑起来,于是过分凌厉的五官忽而柔曛,从冰天雪地乍眼七月艳阳。
又因本质相悖,他微微一笑便是天地间最盛大的一场秾丽丰艳。
石头精失神片刻,又扭头看那座熟悉的白玉山,白玉山上百花盛开,莺飞蝶舞,看完白玉山他又仔细看山兄的脸,觉得自己还是没选错“特别特别好看”的人。
小娃娃也快乐地笑起来,咧着嘴笑出两颗梨涡,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第三十七章
从顽石变成人类,石头精觉得自己有点怪。
他窝在白玉山怀里蹬蹬腿,又甩了甩胳膊,看自己一身软绵绵的小白肉,歪着脑袋问:“山兄,我身上是不是少了点东西?”
他问完自己就乐了,脸腮高高鼓起像两只刚出炉的小肉包,咯咯地笑道:“原来是我没穿衣裳。”
穿衣裳是件正经事,山里的走兽有毛皮,飞鸟有羽翼,人类崽子的这副皮囊既没有毛也没有羽,连鳞片花纹都无有,实在不大好看,很该用衣裳遮遮丑。
他说:“山兄,给我穿衣裳呀。”
说完又找补一句:“要好看的衣裳。”
白玉山将他掂在怀里揉了揉,觉得小胖崽子像正月十五的胖元宵,软糯糯,圆滚滚,可爱的使人愿意满足他一切要求。
忽然有了老父亲心理的白玉山直接变出一叠小衣裳,红橙黄绿紫各色俱全,搭着鞋袜一并堆成高高小山,问胖崽子:“要穿哪套?”
花花绿绿的衣裳堆在一处,比最鲜妍的花朵还要缤纷,小崽子兴奋地蹬着腿下地,扑到衣山里一通翻腾,将整齐衣物搅的乱七八糟,才从最底下找出一套玄色衣裳,双手捧高高道:“先穿这个。”又撅着腚翻出一套大红色摆在脚边:“明儿穿这个。”
还有天蓝,湖绿,浅粉,鹅黄,所有鲜亮显眼的颜色都没放过,打算将来每天换上一套。
然而他最喜欢的还是这套玄色衣袍,稳沉的色泽在纷杂五彩的衣裳里显得格外可亲,让他一眼就相中,迈着短腿儿跑到山兄面前,满眼期待地举着它。
黑中透红的布料上绣着暗纹连枝花,辟线成丝的织绣缀得轻薄布料沉重华美,一套小小衣裳分亵衣和中衣,外袍和鞋袜,还有成套的腰带及挂饰样样俱全。
白玉山蹲身一件件给他穿戴,从贴身的亵衣到鞋袜和外袍,最后缠上腰带,腰带上系起小小荷包,再挂上压袍角的琅佩,一根根或长或短的绳索在他十指间穿梭,系成一个一个结,将小崽子打扮的似模似样,仿佛一粒黑皮元宵。
白玉山望着他久久不说话,上辈子的沈珏从来不喜欢在衣物上作名堂,总是从头到脚一身鸦黑仿佛随时能祭个天,让人看的眼烦。
后来不知是从哪天开始,随时能祭天的狼妖发现自己衣着不讨喜,便翻箱倒柜地找出他使人裁织的衣穿上身,时不时进宫在他面前晃一晃。
那时赵景铄让人给他做了许多衣,且不怀好意地让织娘给他衣物上绣满团簇绵延的花,巧手绣娘将明纹暗线交织,每一套衣裳都繁花盛放。
狼妖第一次穿上花衣裳,他还曾调笑过:你是终于想通要以美侍人了?
“以美侍人”的狼妖笑出颊侧两个酒窝,美滋滋地张开双臂展示自己的新衣,没脸没皮地道:原来我竟还有美色。
不知怎么的,他后来也跟着穿上那些明暗交织的花衣裳——萱草忘忧,梅有五德,将离富贵,菊花高洁,赋予众多吉祥意义的花朵被他们披上身,互相对视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仿佛一身织锦团花在身,便一生都长久繁华,永不凋零。
赵景铄的长久实在短暂,衣上的花还在绽放,他的生命便到了尽头。
之后的狼妖又重新穿上鸦黑的乌衣,再没有绣娘在衣裳上游针走线,只有风霜尘土嵌进经纬缝隙,笼罩了他的后半生。
如今又变成了三岁的小娃娃,矮墩墩白嫩嫩,选了一身花纹蔓延的玄色,美美地摸着袖摆襟口问他:“山兄,我穿这身好看么?”
“好看。”
小娃娃又道:“人类衣裳这么多细带子,我可不会系,往后你给我穿衣好不好?”
他怕山兄不应允,忙忙伸出十根肥短指头道:“你看,我手这么短,可不好用。”
短手短腿的小娃娃一身端庄衣袍,肃穆颜色被他硬生生穿出十二分天真无邪,白玉山捏住递到鼻前的爪子,安慰道:“会长大的,长大之前我给你穿衣。”
小娃娃对“长大”这件事没什么想法,他伸出胳膊要抱,被抱起来后,又要去吃东西。
人类美味多矣,沈杞的袖里乾坤只装了一小部分,尽数掏出来,在他身旁摆开,两人一剑便看着小娃娃一手甜点,一手酱肉,左右开弓,吃的满嘴油水黏着碎屑。
他小小肚皮,也不知怎么那么能装,半天还没过去,就将碗碟清扫一空,连盘底都舔的锃光瓦亮,还觉不足。
沈杞翻翻袖袋,发现自己被吃空了存粮,只有一块不知哪年丢进去的被咬了一半的硬饼,索性掏出来,掰掉陈年牙印,将剩下的部分递过去,心中万分感谢袖里乾坤术法好使,这么久饼子都没馊。
啃掉最后一点儿饼子的小破孩儿见他再掏不出东西,丝毫不客气:“就给我这么点吃食呀?你也太抠搜了。”
呵,还知道“抠搜”这词呢。沈杞觉得这玩意还不如当一块石头精,变人以后牙尖嘴利相当讨人嫌。他重新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又瞅了瞅小破孩儿系的紧紧的腰带,忍不住道:“我带你去人间吃个够,去不去?”
苏栗也觉得在这里呆的时间太长,石头精一睡就是几十年,同样的美景看多了有些腻味,闻言在一旁怂恿道:“走走走,带你去皇家吃御席。”
小娃娃矮墩墩,坐在地上像个萝卜丁,脑子却不笨,听他们要带自己离开,率先扭头看向白玉山的人形。
青衫白发的男子盘膝坐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时仿佛不像个活物,更似他身后那座冰冷峻凛的白玉山,然而他一开口,便温柔了眉眼,倏然生动地问:“想去?”
小娃娃头如捣蒜,张开双臂滚进他怀里:“我们一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