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欺负的石头精“哇”地一嗓子嚎出来,惊天动地地委屈:“山兄!”
白玉山正要说话,就听那小石头嚎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唤:“山兄,我要变人!我要吃这些东西!”
白玉山:“……你太小了。”
石头精:“我要变人!”
白玉山叹气:“就算变成人,你也太小了。”
石头精:“我要变人!”
白玉山:“真的太小了。”
石头精:“我要!变人!”
白玉山懒得再同他争论,凌空显出一只手来,掌心虚握,伸出食指,在翡翠石上轻轻一点。
翡翠石在空中闪着浅浅绿光,忽而光芒大盛,仿佛一张绿色的茧将它牢牢包裹,尔后绿茧弥散,一个奶娃娃从空中落下了地。
奶娃娃躺在竹桥上凌空蹬腿:“啊!”
白玉山说:“都说太小了。”
奶娃娃蹬也蹬不到地,无助地挥着两条胖胳膊骂人:“咿呀!”
白玉山“噗嗤”笑出了声。
奶娃娃:“咿呀呀!”
沈杞瞪眼望着那奶牙都没有长出来的小娃娃,觉得天地都他娘黑了。
第三十六章
石头精变成的小崽子白白的,胖胖的,似乎连骨头都是软软的,躺在竹桥上摆手蹬腿,朝天甩着鸟儿咿咿呀呀。
沈杞拱手道:“告辞!我要回去炼师兄!”
他抬手召回长剑,拔腿就跑。
躺在竹桥上的石头精终于找到嘴,光溜溜的牙床上蹦出一个字正腔圆的:“哈。”
五十年里第一次用人嘴说话,他用来发一个嘲讽满满的音。
已然跑下竹桥的沈杞一腿朝前一腿在后,上身前倾着,随着石头精一句“哈”被定在原地,脚下恰好是个烂泥窝。
石头精在竹桥上歪过头,看他奔逃又被定住的狼狈姿态,发出自己第二句人话,又是尾音悠长的一个音节:“呵。”
长剑重新飞出剑鞘,绕着沈杞转了一圈,又掉头望了望讽刺满满的白胖崽子,配合着“啧”了一声,算是表明态度。
石头精不打算放人,白玉山虽然不作声,但也用定身术表了态,长剑师兄还投了敌,沈杞觉得自己孤军奋战毫无胜算,只好歇了逃跑的心思,一块蓝布包袱系上自己脖子,将小崽子兜在包袱里,挂在胸前担起了育崽的责任。
石头精陡然变成人,先时还好奇十足地摆弄自己一身小骨头,摆来摆去哪块骨头都不听使唤,站不起身,走不了路,坐一坐都要东倒西歪,一不注意就将脚指头或手指头塞进了嘴,嘴里还尝不出味儿。
他觉得自己五十年好脾气都要绷不住了,十二分的心烦。
“人。”他窝在沈杞胸口的蓝布里,努力抬着脖子,支棱着沉甸甸的大脑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音:“烦。”
连舌头都不好使唤,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仿佛脑子发出的命令口舌收不到,讲快了就变成了叽里咕噜谁都听不懂的话。
沈杞深深叹了口气,隔着蓝布颠了颠他的屁股:“小祖宗,人类里你才满月,这个时候应该多睡觉。”
小祖宗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音:“会、大?”
“会。”长剑在一旁道:“小宝宝吃吃睡睡就长大了。”
五十岁的“小宝宝”想到自己连牙都没有,原本是为了吃东西才逼着山兄让自己变人,而今变了人,还是吃不到想吃的东西,一时悲从心来,垂着头不吱声。
长剑生而为人,还是人类里好美食一族,见他心情低落,自己心中也凄凄,于是安慰道:“你好好睡一觉,等牙长齐了就能吃东西。”
“睡。”白胖胖的婴儿咧嘴笑了一笑,露出脸颊两侧深深地梨涡和红彤彤无齿的牙床,娇嫩的嘴唇边还挂着一汪亮晶晶的涎水,小声道:“等。”
沈杞还未说话,长剑殷殷地道:“等等等,我和师弟等你睡醒,我们不走。”
得到长剑承诺的小娃娃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沈杞,盯的沈杞一时懵了心,张嘴跟着许诺:
“我们等你长牙。”
睡着的小娃娃躺在竹屋小床上,薄衾软枕,双手握着小小拳头举在脑边,睡的脸颊晕红。
小小竹摇床无风自动,轻轻摇摆,仿佛无声的安眠曲。
他睡了一天又一天,睡到瀑布旁的竹桥上又起了一座竹楼,竹楼里起了阵,阵法流转中火光焱焱,剑炉凭空而起,炉火炙热,橘色的焰火烧了九十九天,火光从橘色烧成了幽蓝,又烧成恐怖的白火,白色火光将乌黑玄石融化成汁,会说话的长剑吆喝一声,快乐地跳了炉。
银白长剑融成红色汤水,一道浅淡身影飘在炉里,弯起猫儿眼笑嘻嘻地挥手同沈杞招呼:“哟,掌门小师弟。”
小师弟看他仿佛吹口气便能散的魂体就生气,不想理他,拉着脸调整炉口,使玄石融化的黑色汁液同红色铁浆汇流一处。
“小师弟。”苏栗飘到他身侧,笑眯眯地道:“你的脸好像我们以前赶车的那匹小红马,越来越长哩。”
沈杞侧过身,取出符笔凌空画符,一道一道符文在空中散着淡淡金光,被笔尖挥进了炉上的铁汁里,忙得专心致志。
见沈杞坚持不理人,苏栗也没办法,只好叹息道:“小师弟,你这样是娶不上媳妇的。”
沈杞终于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我这把年纪还要娶媳妇,你不觉得有点缺德么。”
苏栗想一想,觉得他这个岁数,再娶个小媳妇,已经超出老牛啃嫩草的范畴了,论起来确实有点儿缺德,于是闭上嘴消停了,看沈杞往剑炉里一道道打入符文和阵文。
沈杞当上掌门时年纪还小,师兄们一个个都比他厉害,只是他们这一脉有点邪门,师兄们学着学着,便觉得卜算天机是很没有意思的事,算了许多天注定的事,便觉得宿命都是被定好的,人人都是扑腾在网里的飞蛾,挣扎一生也破不了网——念头一起,心魔横生,不是半途而废便是弃了性命。
苏栗自己也没逃脱出师兄们的宿命,兴许因为他是“千年难遇的第一天才”,舍弃肉身更早些。
反倒是心智“平庸”的沈杞,学本事比师兄们都慢,脾气比谁都大,嘴巴比谁都毒,毛病比谁都多,偏偏当上掌门后将天机观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阵法符文卜算无一不精,连铸剑打铁都自发地学会了,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黑红铁水在一道道阵法符文里流入剑模,沈杞在剑身成型的最后一刻将一道繁复的阵文画完,笔尖轻扫,阵符落入剑身的一瞬间,剑身成形。
沈杞甩了甩手腕,将脱了铸模的长剑丢进水桶里,刺啦一声水雾腾起,乌漆麻黑的剑身泡在桶中,看起来更丑了。
沈杞挽起长袖,将袍摆掖进腰带,双手各拎一把铁锤,对发呆的浅淡身影道:“滚进去。”
苏栗瞅了眼泡在水里的丑丑剑身,表情一言难尽,牙疼般歪着嘴:“师弟,能换个法子不?”
“不。”
“求你?”
“不。”
苏栗垂着脑袋长叹一声,飘身钻进了水桶,顷刻间乌黑的长剑跳出水桶,把自己端端正正地放平在铁锤下。
沈杞两手抡起锤子“叮叮”地砸上去,长剑配合着偶尔挪个位置翻个身,让他把自己从头到脚翻来覆去砸个通透,砸一会儿,又跳进炉子里淬一淬,再跳出来继续挨砸。
也不知多久,剑庐里火花四溅,叮叮声不绝,乌亮长剑最后一次淬完火,又挨了从头到脚正正反反一通砸,自发滚上了磨石,把自己搓出了刃。
沈杞等他磨完,才逼出一滴心头血,以血做符,一道符文落在剑身却没有消失,反倒是深深烙进去,仿佛隽刻的铭文一般贯连所有阵法,使剑身发出雪亮的银光,似又一次淬了火。
光芒散去,剑身乌黑浅窄如一笔勾勒的流线,银白双刃上暗纹乍现,锋芒无匹的模样才是真正开了刃。
苏栗气傻了,喃喃道:“……我搓半天才开的刃!你怎么不早说?”
沈杞道:“我看你自己在磨石上玩的开心就没讲。”
苏栗心道:这师弟不大想要了,谁爱要谁拿去。
可惜他师弟一贯不讨人喜欢,是个十足十的混账,并没有人愿意要。苏栗只好把自己气鼓鼓地冲了出去,他轻轻往前一冲,便轻易破开了柔韧的竹门,冲到了瀑布底下,连水帘都被他的剑气割裂。
“师兄。”沈杞袖着手施施然走出竹楼,倚在竹桥上歪头道:“剑柄没装,丑。”
苏栗觉得自己想将这没人要的师弟戳个对穿,奈何现在他是师弟的剑,没法弑主,只好含着一口恶气,冲回去让沈杞给自己装上剑柄,还缀了一串黄玉雕成肉包子模样的流苏坠子。
坠子太长,苏栗自己耍了耍,觉得沈杞攥着剑柄用起来时坠子会击打手背,但是挺好看,他便不打算让沈杞改短,就让他一边用一边被打手,甚好。
师兄弟一人一剑回到石头精睡觉的竹楼,竹楼里安安静静,摇床四周悬覆着一层轻纱,轻纱里的竹摇床一摇一晃,里面的小崽子依旧保持着双拳并举的姿势,睡的香甜。
“……他睡了多久?”苏栗糊涂了,小声问沈杞:“我回个炉最少也花了一年吧?”
沈杞掐指算了算,顿时拉下脸:“一年七十三天。”
苏栗:“……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沈杞脸拉的更长了,凑过去伸手轻轻拈起小崽子的嘴唇,望着那红嫩嫩的下牙床上冒出来的两粒小乳牙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从鼻腔滚进气管,直直窜进肺腑,仿佛五脏六腑都滚了一遍,最后从嗓子眼里喷出了一声:“呵。”
苏栗将自己钻进摇床,并排躺在小崽子身边,语气拉的老长,仿佛奄奄一息地问沈杞:“你猜他什么时候长好牙?”
沈杞从袖里乾坤取出朱砂,符纸,符笔,各种乱七八糟的材料,和整个天机观藏书楼的全部书册,一天天将空荡竹楼填满,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反正他是修道人,时光足够长,不用在乎这些时光在哪里渡过。
日升月落,春去冬来,第二十四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始终轻轻摇晃的竹床停了下来。
这处的大雪不似人间昏朦一片,雪花扬洒间还伴着月光如霜,月华倾入窗,似水银泻地。
雪花飒飒中摇床边的轻纱被两只小手拂开,竹床上爬坐起一个小小身影,透过窗棂望着大雪纷飞的世界。
他石头成精,不畏寒暑,看着银装素裹的湖面和白玉山,月下飞舞的雪花让他拧起了眉。
拧着眉的小娃娃望着大雪发了会儿呆,尔后伸手拍了拍竹床栏杆:“雪停下,要春。”
雪停了。
沈杞站在内室门槛前,望着小小的孩童趴在摇床上,背对着他冲窗外继续命令:“要无雪,白昼。”
湖面上的白雪倏然化开,绿波荡漾,月落而日升,花朵盛开,雀鸟啁鸣着,扑簌簌从窗前掠过。
小娃娃扶着床栏站起身,脸颊笑出了两个小涡。
他说:“山兄,你也变作人呀。”
白玉山时隔二十五年,再一次开口说话,却是头一遭拒绝石头精的要求,说:“不。”
小娃娃没料到会被拒绝,愣了一下,却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肯变人,他自诩是个好石头精,山兄一向待他很好,他便不能勉强人家,只是略有失落地嘀咕:“唉,那就算了,我还想让你变成人,好同你做夫妻呢。”
白玉山打量着摇床里约莫三岁大的小娃娃,白白嫩嫩,娇娇软软——
他叹息道:“让我做个人吧。”
石头精没听懂,连忙问:“你不是不要变人么?”
白玉山又沉默了,许久后方才道:“我也不想做个畜生。”
小娃娃没听懂,也没想明白为甚山兄一会不做人,一会要做人,一会又说不想做畜生,太复杂的思虑过程他还应付不来,只好扭头求助外援,认真地请教门槛前的沈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