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们举着伞,护着最小的一代沈氏子弟们,陆陆续续也到齐了。
沈珏终于可以转过身,光明正大地瞅了眼沈鹤,目光尤其在他油光水滑的短髭上多停留片刻,又移到他发髻上斜簪的那朵雪白蔷蘼上看了看,看的沈鹤忍不住低下头,方才满意地收回视线,低声道:“你来开,你是族长。”
沈鹤刚想说,您还是祖宗呢,想了想算了,沈家就是这规矩,祖宗也是沈家人,照样要守规矩。
于是沈珏往下走了一步,沈鹤往前站了一步。
沈凌自然也往后退了一步,于是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被无数丝线操纵的木偶,整齐划一地齐刷刷退了一步。
沈鹤嗓音清越,高亢地响起在雨雾里:“沈氏族祭,开——祠——堂——”
牌楼下的大门应声而开。
祠堂三进,沈鹤走在最前方,沈珏其后,之后便是沈凌与族人们,安静无声地绕过照壁,在天井处略停,收起雨伞和蓑衣,放在庑廊处,各自整了整衣冠。
沈鹤犹豫了一下,摘了头上那朵花,和雨伞一起摆好。
而后重新整了整发冠,领着族人进入祀堂。
沈珏第一眼便看到了墙壁上悬的那副沈清轩的画像。
在一列神色容重的族长祖宗们的画像里,他是最年轻的一副,却是画的最逼真的一副,画里的沈清轩坐在椅上,姿容端正,目光含笑,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开心的事。接下来的流程,他便是恍惚着完成的,恍惚着跪拜,恍惚着叩首,天地都跪过,祖宗们都拜过。他终于站到沈清轩面前。
画像上方蝇头小字写着他的出生与死去,何时任族长,做过哪些事……短短百十来个字,便是沈清轩的一生。
沈珏细细读完,而后看到画像下方细小的落款:沈伊氏。
他一时间还没想明白“沈伊氏”是哪个,发了好大一会儿呆,才幡然大悟地瞪大了眼。
忍不住说出声:“他什么时候干的?”
沈鹤闻声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落到那细小落款上,反而奇怪地道:“早就有了呀。”
沈珏:“……有多早?”
沈凌也杵着拐杖走过来,闻声道:“重修族谱那时候,画像是他托人送来的。”又道:“这几个字也是他信里嘱咐刻上的,我们族内志里都记着呢。”
老头儿指了指挂像旁那块木匾,木匾上端端正正地刻着四个字:求仁得仁。
先时没有注意,此时再看,那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可不是伊墨的字迹么,还有那木匾上,几百年过去后的一句“求仁得仁”。
几百年前的沈清轩,之后的季玖,最后的柳延。
一生所求,也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沈珏瞪了好一会儿眼睛,终于松开眉头,笑了起来。
沈凌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老脸笑成了盛开的花,一瓣瓣的褶子都在高兴,忍不住双手摁着手杖说:“老祖宗,您还年轻要多笑笑。我听说,您这岁数在妖精里,还是个娃娃呢。”
沈珏听着更可笑了:“那也是你祖宗。”
沈鹤凑过来道:“老祖宗,待会儿去帮我们审阅族长志罢,看看哪里不合适,也好修改。”
沈珏:“……”
不,不要,不想看。
于是找了个借口:“待会儿我要和昙薮大师出趟门。”
不顾两人失望的神情,又转开身去阿爷阿奶他们的木牌前。
灵位都是阴刻,上面有阿爷阿奶的名字,以及阿爹和父亲的名字,还有小叔一家子的姓名。
沈珏给他们上过香,看一座座木牌上面都有姓名和表字,女眷也不例外,姓名前面具有“沈”,侧行小字纂刻着长辈或夫婿取的表字,唯有伊墨,牌位立在沈清轩身边,上面却无有夫婿或长辈取的表字。
于是忍不住在心里记下一笔,老妖怪什么都算到了,就是忘了给自己取表字,可见无论人或妖,聪明都有尽头,总有遗忘或力所不及的事。
他在祠堂里待到结束,拒绝了沈家又一次铺开的宴席,回到沈宅拉上蒙着眼的昙薮,拎着苏栗,就这么一妖精带着一和尚一道士,走出了沈家大门。
苏栗:“我们去哪?我要带五郎回山门呢。”
昙薮比较淡定,毕竟正经从辈分上算,沈珏一样是他的祖辈,幸好他那位赵家祖宗没有昏聩到不可救药的地步,除了贡献了自己的皇家内库,赠出帝王紫气,没昏了头的把沈珏立个皇后或者后妃的名头。
不然他也得跪下来喊声祖宗。
想一想就觉得,真真是运气。若皇家有个活在人间的妖精祖宗,哪怕是个后妃,把他摆在哪个位置,也够他们这些子孙头痛了。
又想:幸好贫僧当了和尚,可以平辈论交。
于是摸了摸自己眼皮上的布条,看了看方向回答道:“道友是要去雍州?”
沈珏“嗯”了一声:“你们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应该都会超度?”
苏栗愣了一下:“我学的是推卜一脉,超度我不会啊。”
沈珏猛地停下,扭头看着昙薮。
昙薮:“……会。”然后转头问苏栗:“你推卜学的如何。”
苏栗不客气地道:“我师父说我天赋是最好的,就是不适合当掌门真人,所以才让我来找五郎。”
昙薮转头看向沈珏。
沈珏看向苏栗。
苏栗不傻,被盯了一会,毛骨悚然地道:“别这么盯着我,要算人就将生辰八字给我。”
沈珏怔在当场,才知道自己原来不知道赵景铄的生辰八字。
他只知道赵景铄出生的年月日,还是因为参加过他几场寿宴,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一天的哪个时辰,早或晚,来到这个世间;亦没问过他幼时吃过多少苦,为何要屠尽亲族;也不关心为何季玖在私底下会唤他陈铭而不是赵铭;那些属于赵景铄的,他从未参与过的人生,他漠然无视,不曾探究,亦毫无好奇之心。
他不像赵景铄,赵景铄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问个清楚,问他的童年,问他第一次挨打,问他是不是出生在雪天所以他阿爷给他取字忍冬……于是在一起的日子,他们不争吵也不置气的平和时光,在不多的闲谈时分,都是他说的多。而赵景铄大多数时,都是好奇的提问者和安静地旁听者,只有很少的时候,才会谈论起自己的事情。
然而这些年里没有圣上寿诞,百官庆贺来提醒他,于是连他的生辰八字都没记下。
沈珏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情,默默地站着,想起自己同赵景铄在一起的年月里,有那么几回,他刚好在宫里,太监会呈上来的一碗面,卧着金黄的煎蛋,漂着青翠的葱花,鸡骨和山菌熬出来的汤底,一根长长的素面漂亮的叠在碗里。
他一直只当是寻常宵夜,直到不知是哪一回,放下碗箸看到窗外飘雪,才想起这一天是自己生日,而他刚刚吃完了自己的那碗长寿面——在他自己都要记不起自己生辰的时候,吃完了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这样一个人,他却从没有细问过他的生辰八字,不曾关心和好奇过他的过往,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成为他认识的赵景铄……
如今想来,很是遗憾。
还是昙薮出声,报出属于自己祖宗的生辰八字,才算打破寂静。
“我回去拿东西,没东西我怎么算呢。”苏栗转身又冲回了沈宅。
昙薮陪沈珏站在门口的台阶旁等着,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儿,昙薮道:“他把帝王紫气给了你。”
沈珏茫然地看着他。
“他是紫薇入命,注定称帝。”昙薮缓慢又坚定地道:“我算过赵家每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他是长寿之命,却六十岁都没活到。”
沈珏觉得这秃驴是发了疯。
可这疯了的秃驴,还在用坚定的语气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将帝王紫气给了你,为你改了命。”
沈珏盯着他:“我看你真是发了疯。”
昙薮仿若未闻:“他也为自己改了命,你找不到他,说不定是因为他已经魂飞魄散了。”
沈珏还未来得及说话,昙薮又问:
“他若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你还要找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耳熟,从前伊墨也曾问过。
沈珏似乎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对答如流地道:“那就找到我魂飞魄散为止。”
他答完,自己还有些愣怔,仿佛没料到自己会如此作答,又仿佛,几百年过去了,他依然是那个伏在赵景铄膝上的人。
尽管前途未知,仍旧愿意陪这个寿命短暂的人类生生或死死,给自己一个交代。
昙薮却笑了笑,布条后被蒙住的眼不知何时已金光闪烁,仿佛望见点与线交织的命运,里面是无穷尽的蹉跎与伶仃。
“沈道友,找到了又如何呢?”昙薮说:“终究是一场空。”
沈珏看着他被蒙住的眼,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缕微弱的金光,他仿佛有所感,却不甚在意。
“我在意的只是‘找到’本身。”沈珏轻声回答他:“之前或之后的事,我不在意,你就算看到了什么,也不用告诉我。”
“哪怕…”昙薮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打断了,沈珏道:
“无所谓。你们都以为我要得到什么,其实,我只要一个求仁得仁。”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
“就算有什么,那也是我欠他的。”
他已欠他一份情,又刚刚得知还欠了一份帝王紫气。
他欠赵景铄良多,不能因为知道未来叵测,于是连一份诺也吝啬地不肯还他,即便他只是半个人,也觉得太过刻薄寡恩了。
反倒是因为昙薮半露不露的话语,他犹然生出一种行走刀尖的快活,哪怕前方悬崖峭壁,也不过纵身一跃——刚刚好。
第十二章
苏栗冲回房里,在桌案前提笔将生辰八字写在白纸上,墨迹未干,他盯着纸张不自觉地走了神。
早先同沈公子不熟,况且也怕失了礼,一直没好意思提出来帮他卜一次所寻何处,如今拿到了八字,正经接过事,反倒是觉得不妙。
八字无有稀奇,是人人都有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和时辰,再加上所处地理方位和情景,分解出属于每人的独有的生辰八字。
眼下不过是两百多年前一个死人的八字罢了,他这一脉,开山祖师最擅长的便是卜算天命,小到一只昆虫的生死,大到推测天道,一揽其中。别说只是两百年前的一个死人魂归何处,便是两千年前都曾推算过。
然而没有哪一个人的八字,让他仅仅是盯着,都看出一种诡谲,是一种冥冥之中传达的“不可测”的预兆,仿佛天道不允。
他年少气盛,又自觉天赋异禀,是师父嘴里那个千百年不遇的奇才,因而遇到邪门的事也只会拼着一腔好奇热血往上冲,看着这张生辰八字,无名地起了火,心道:小爷偏要算上一算,还不信你能拿我怎么样!
索性也不管沈珏他们还在等着,径自取了包袱打开,将香炉冲着东方摆好,净手、焚香,举着三根香火,祷词还没念起,那三炷香“扑”地折了。
正中间拦腰斩断地成了两截,掉下了地。
苏栗忍不住嘀咕起来:“这么邪门啊?”
他又取了三根香来,重新点上,这次香火没折,仅仅是点不燃。
苏栗“嘿”地一声,直接掏出火符来,一巴掌拍在香柱上。
黄符自燃,烧起了香头,他刚刚眯起眼要笑,那三根香又一次拦腰折断。
苏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