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气又急,又手足无措,被昏迷中的沈珏激烈情绪左右着,只能一腔热血撒在昙薮身上,恨恨地道:“秃驴尽会胡诌,满嘴胡吣!再诳我就打杀了你!”
昙薮嘴皮动了动,似乎也被影响着动了几分火气,冷冷地道:“这样都不是入魔,莫非是见了鬼?”
或许真见了鬼。
昙薮抬手抹了一下眼皮,再次睁开时眼中金光闪烁,眸中显出金色莲花缓缓旋转。
佛目洞开,虚妄尽破,他这一下便看的清清楚楚。
看的太清楚,他便觉得自己真真撞了鬼。
只见仰躺的沈珏身上黑气漫天,入魔的黑气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气,显然手中沾过人命。
然血气又不重,少少的几缕可有可无,淡泊成这样的血气并不常见,通常事出有因。那是他陪季玖征战沙场时犯下的杀孽,也有后来陪在赵景铄身边索过的性命。
他手中性命并不少,若是旁人无故杀人早已血气冲天,而他手握行令虎符,又有出师之名,这些夺命之仇汇聚在一起,落在他身上也不过这么可怜的几缕。
更多的罪孽,都有旁人替他担了。
黑气夹杂着血气,另又有妖气四溢,他原就是妖精,一身妖气往日收敛的几乎看不出来,现今失了控,自然控制不住地散了出来。
在这乱糟糟的魔气和妖气和血气里,昙薮看见他身上一层厚重白光,这白光昙薮在很多人身上都见过,是亲人的庇佑之光。
长辈庇佑小辈,逝者庇佑生者,是活着或逝去的疼爱他的人愿力形成的光圈,佑他一生安泰无忧。
他大约是个极懂事的小辈,又十分得宠,因而身上愿力环绕极厚,洁白的光芒是长辈们对他的无数挂心与放不下,是那些疼爱他的人,曾为他祈的福,为他抄的经,为他在诸天神佛前许下的愿。
那些将尽未尽的话,都默然无语地用祈愿和挂念,尽数呵护在他身上。
若他只是个普通人,便是这些真挚虔诚的愿力,也足够他安泰无忧,顺遂一生。
除此之外,还有功德金光,厚厚金光闪耀着几乎能刺瞎人眼,那金光里有他主动行的善,有长辈们以他的名义行的善,一层层累积在一起,便是庙里得道高僧,所能见的顶天也只到这个程度。
更见了鬼的是,他身上还有一道帝王紫气,那道紫气窄窄一条,只有小指粗细,却厚实无匹,凝实的仿佛能够具现,牢牢贴在这妖精的心口,仿佛已知变故,不断地扭动着,要钻到他心里去唤醒他。
昙薮收回术法,忍不住双手合十冲着这躺着人事不知的妖精行了大礼,长叹一声:“贫僧今夜长见识了。”
苏栗莫名地望着他。
昙薮撩开下摆往地上盘膝一坐:“我念心经,你念静心咒。”顿了顿:“无事,这位施主一身好福气,只怕死了都能还阳,又怎会入魔。”
沈珏确实不曾入魔。
他只是昏昏沉沉,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阿爷唤他——小宝啊。
他似乎变成了小小一团的小人儿,阿爷把他背在背上,走在开满野花的草地,带着他去放纸鸢。是管家爷爷亲手扎的蝴蝶纸鸢,有一双五彩斑斓的翅膀,还拖着长长的彩绸,阿爷背着他,在草地上奔跑,高高举着纸鸢跑了一阵,而后撒开了手。
纸鸢顺着东风扶摇而上,愈来愈高。
然后阿爷转过头来,冲着背上小小的人儿,粗喘着笑:“小宝啊,将来要飞的高高的,远离人世,就不会吃太多苦。”
他刚想说,不要,飞太高就找不到你们了,话还没来得及说,阿爷便不见了。
回过神看到自己站在阿奶的佛堂前。
佛堂台阶的左边有一只瓦缸,台阶右边也有一只瓦缸。
左边的瓦缸上画的是鲤鱼戏荷,右边的瓦缸画的许是松鹤延年,不确定。不确定是因为,不知哪一年,也不知是哪个人,将右边的瓦缸豁了个大口,堪堪裂了一半,瓦缸上只剩残缺不全的纹饰,依稀能辨认的出鹤羽青松的模样。
那裂口是半圆的,从缸口一直豁到底,仿佛爆了肚子的瓜,自然蓄不住水,也担不起防火之责。却不知为什么,坏了的水缸,一直留在这,残缺不全的摆着。
又不知道是哪一年,不知道是沈家哪个人,往破缸里填了些草木灰,又拌了些泥土,用竹片抹成了梯田模样,在上面养起苔藓,做成了绿色的野景。后来多年里,陆陆续续的,依然是沈家的不知什么人,在苔藓上用竹篾做了亭台,建了楼阁,点缀了小桥和园林。
这缸原本为了蓄水防火而置,而今却起了高楼广厦,亭台楼阁。每年开春,管家爷爷便领着巧匠前来,在一旁看着他用紫檀小笔,蘸着桐油,仔细地将楼台广厦里里外外涂抹一遍,以防腐坏,这破缸便冠冕堂皇地成了一道摆设。
剩下左边那只瓦缸,经年累月地蓄着水,受着风吹日晒,斑驳地老朽了,身上的鲤鱼戏荷的图案,都已经模糊地看不清。
他看着这口老朽又蓄满水的缸,不知道为什么难受起来。难受的蹲在台阶旁,望着那口缸喊道:“阿奶。”
佛堂的门开了,阿奶在门后静静望着他,他便走了上去,一把抱住阿奶的腿。
阿奶牵着他走进屋里,桌上摊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卷未抄完的经文。
他问:“阿奶,你替谁抄经。”
阿奶说:“这一卷替小宝啊。”
他说:“那我也给阿奶抄经。”
阿奶说好,然后说,要专心。
沈珏想起来,他抄了许多经文,但是都没有阿奶抄的多。
后来几十年,阿奶不知道抄了多少经文,厚厚的一摞摞抱着上供,又焚毁。
而他自阿爹去世后,再不曾为阿奶抄过经,连佛堂也没有再去过。他把那个护过他,为他放下菩萨心肠,使起霹雳手段打卖了许多丫头小厮的奶奶,彻底遗忘在梅林木屋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阿奶在幽微烛火里孤仃仃的抄写着不知为谁祈愿的经文,直到她再也抄不动的时候,躺在木屋破旧的小床上默默死去。
又看到阿爹。
月光冷冷清清,洒在刚刚赶回家就跑到佛堂门口跪着的阿爹身上。
他从阿奶的床上跳下了地,带着身上清屏姐姐吐出的血,从阿奶打开的门缝里走了出去。他依然是小狼崽的模样,嘴角还沾着先前咬过阿奶手掌的人血,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阿爹。
月光里他清楚看见阿爹面色疲倦,唇上泛起了白皮,一望便知是连夜赶回家来,怕是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他问他:“阿爹,什么是小杂种?”
沈清轩的双眼蓦然睁大,而后嘴唇紧紧地抿住了,甚至抿的太用力,唇角的形状都变得扭曲。
深秋的夜里有些寒了,他忽而觉得浑身发冷,撇开眼,几乎是不忍心再看阿爹僵硬的神态。他觉得心里难受极了,仿佛胸口里那团血肉被无形大掌捏成了各种形状,又是酸又是疼还有许多说不上来的委屈,一股脑地都冲着那团血肉里钻去,立时咬紧了嘴唇,怕自己一开腔便要哭出来。
他连忙低下头,脑袋摇了摇,稍后又摇了摇,方才低微着声音,讷讷地道:
“阿爹,我是小杂种么?”
然后沈清轩站起身,将他一把提起来,几乎是恶狠狠地,一巴掌扇了他。
他从来也没挨过阿爹这样的打,被打了也只是木木地转过脸,看着沈清轩红透的眼眶。
晶莹的水光从阿爹眼里落了下来,落着泪的阿爹凶狠地绷起脸,浑身绷成一把锋利的刀,杀气腾腾地吼他,“不许自贱!你是我沈清轩的儿子,沈家的少爷!”
然后他看到伊墨。
伊墨带着他行了许多路,路上指点不休,让他看这红尘万丈,众生皆苦。然而遇到不平事,又总是让他上去救人。他一开始不懂为什么妖也要救人,却养成了这个习惯,于是他跟着伊墨在寻找阿爹转世的路上救了许多许多人,还被人塑了像供起来。
又看到赵景铄。
五十岁的赵景铄孤身坐在高高的台子上,自斟自饮,看底下官员为他五十的寿数举杯欢庆,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一次笑脸。他很快把自己灌醉了,被太监扶着回了宫,于是他也跟着离了席。
酒酣人醉本是春风一度的好光景,他却在帷帐里推开了他。
赵景铄推开他,酒意尽消,神情平静地说:朕今年五十了。
五十了,鬓角白染,眼角纹路深邃,曾挥剑拉弓的臂膀也在看不见的时候,一点点皮松肉弛,曾经光洁的肌肤爬上了黄褐的老人斑。
赵景铄盯着他,叹着气地说:
往后不做这事了。
原来是觉得自己老了。
沈珏不知他怎么就老了,似乎是一个念头就让他老去,精气神都散了的躺在那里,身形仿佛都干瘪下去。
于是他答应道:好,往后不做了。
那夜他们平静地并肩躺着,穿着整齐的里衣,各自将手收在胸前,隔着一点距离,只有铺在枕上的长发叠在一块儿,依偎纠缠。
然后他睡了过去,又恍惚曾睁开眼,似梦似醒地看见赵景铄侧过了脸,正安静地凝望着他,神情是专注又恬静的哀而不伤。
他从来也不知道,这个凝望他睡颜的帝王,在老去的夜里,内心是怎样为他祈过愿,愿他年年顺遂,福寿安康。以江山做誓,只求他能神魔不扰,夜夜安睡美梦,醒时无忧无愁。
老去的赵景烁望着他的睡脸,虔诚地一遍又一遍为他祈福,直至鸡鸣报晓。
沈珏睁开眼,魔气尽散,他躺在柔软床铺上,耳边是喋喋不休的经文,道门的静心咒和佛门的心经混在一处,令人啼笑皆非。
他侧过头,看着昙薮和苏栗盘膝坐在他床前的地上,也不知这样给他念了多久的经,嗓子里出来的都是半哑的声音。
“和尚。”他自己嗓音也干涩地问:“你俗家是不是姓赵。”
昙薮念经的声音停了下来,睁开了眼望着他,微微一笑:“原来你真是那位和我曾曾曾……祖相好的沈大将军。”
沈珏也笑了一声:“原来赵景铄是你的曾祖,皇亲国戚不好好当,怎么就跑出来当和尚了?”
昙薮摇摇头,脸上颇有些一言难尽,望着他道:
“红尘俗事罢了,施主心结可是解了?”
沈珏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终究没给出一个回答。
第十一章
开祠堂这天,梧州城下起了蒙蒙小雨。
天空暗沉着,南方常见的细密雨丝绵绵地落下来,清润,连绵,不像是一场雨,倒像是水分过多的一场大雾。
沈家子弟们有的打着伞,有的披着蓑衣,从宅子四面八方的小院长廊里汇聚过来,集中在祠堂门口,互相问候着喁喁低语,面上神色倒是都肃穆许多,不见往日浮浪。
他们在雨中等了片刻,族长和沈珏便一齐到了。
沈家现任族长是个青年人,唤沈鹤,便是先前喊着不愿意当小秃驴的五少爷的亲爹。
他约三十多岁的年纪,身形修长,面皮白净,偏偏蓄着一把络腮胡,在一众下颌光洁的沈家人里,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本朝并不以蓄须为美,普遍认为一把大胡子不仅碍事,还容易藏污纳垢,十分地不体面。时人更喜欢白面美少年,顶好再斜斜簪花一朵,衣袂翩翩地从身畔走过,仿若一帘幽梦。
然沈家人都没有簪花的爱好,他们乐意给族里的小娃娃戴上一朵花,也乐意给家中妇人时不时亲手簪上两朵,就是不愿意自己戴在头上。
而沈鹤,蓄须,簪花。
沈家现在许是谁最奇葩,谁当族长的罢,反正这个家族从来不是以年纪来领头的。
族长沈鹤虽蓄须又簪花,倒也不丑,沈家人都有一副好皮相,少时美少年,中时美大叔。
站在祠堂紧闭的大门前,沈珏总是忍不住走神,想回头看看这位沈氏簪花的络腮胡族长,偏偏在场他辈分最高,只好站在最前端,美大叔站在他后面。
与沈鹤并排的自然是沈凌老头儿,老头儿趁着最小的一代子弟还没来,歪过头瞅了瞅沈鹤的脸,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洗脸了么?”
沈鹤只好又回答一遍:“洗了,胡子洗了三遍,还抹了栀子花油。”
沈凌点点头:“那就好,不然邋遢着见祖宗,不敬,不敬。”
沈鹤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嗯”一声,摸摸自己香喷喷的脸,不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