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只剩下紫色和蓝色时,船停了下来。
第一堂课内容简单,李不凡运动能力也很强,没花多少时间就学会了。
上岸以后折腾了几个小时,他才和季一南一起开车回酒店。
两个人都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李不凡靠在座椅上,等到红灯前,就用手撑起头,歪歪地看着车外。
他视线一扫,反而看到了一处熟悉的地方,问:“旁边是U大吗?”
“你认识?”
“才来过。”
“想再进去看看吗?”
还没等李不凡回答,季一南就跟上前面的车流,转了个弯,进入旁边的小道。
他关掉回酒店的导航,在两侧尖顶房屋的小巷中绕了几圈,找到坐落于几个建筑之间的狭窄停车场。
李不凡摘掉安全带下车,等季一南锁好车门过来,他们一起往校门口走。
“你也来过这里?车停得这么熟练。”李不凡问。
“来过几次,毕竟我也在这边读书。”季一南说。
今天恰好是夏季毕业典礼,学校内最大的一块草坪被占用来做宴会场地。
一道鲜花拱门边立着一只木质架子,上面摆了一块纸质海报,英文写着“未来见”的字。长桌上摆放香槟塔和食物,似乎晚宴已经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酒被喝得只剩最后一层,音乐的声音只作背景,三三两两的学生牵着手随意跳舞。
李不凡本来只是想去看看,走到草地边,被一个喝多的男学生拦住。对方穿着西装,把手里一杯酒塞给他:“你也是我们年级的?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他的朋友立刻上前把人抱住,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他喝得有点多。你们是来玩的吗?怎么现在才到。”
“路过而已。”李不凡笑道。
“我们学校宴会,路过也可以参与,酒还剩呢,去喝点呗,”那人抓住朋友乱挥的手,“我先带他回去,你们玩。”
两个人转身就走,倒是李不凡拿着酒杯无奈地站着。季一南轻巧地拿走他手里的杯子,说:“走吧,过去看看。”
他们走到香槟塔边,季一南重新给李不凡挑了一杯酒。草坪上没有什么适合坐的地方,只在一旁的冰淇淋车边有几把野营椅。季一南走过去,给李不凡买了一支甜筒,老板递过来的时候还附赠了一朵玫瑰花,但季一南只特别注意甜筒的包装——只是用了一圈纸,没有当年那种银色的绳子。
回头时,李不凡已经在椅子上坐下来。
季一南把冰淇淋递给他,自己喝了酒。
度数比想象得高,季一南放下酒杯,看见李不凡已经将甜筒上的冰淇淋都吃掉了。
“国外的毕业典礼这么有意思的么?香槟,”李不凡抬了抬空掉的酒杯,“舞会……真是自由。那你呢?你们学校的毕业典礼是不是也这样。”
季一南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停顿很久也只说:“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形式不一样而已。”
李不凡点点头,又咬了冰淇淋一口,状似无意地说:“你好像不怎么喜欢自己的留学经历,每次提到,你都不太愿意聊。”
季一南错愕一瞬,“没有……”
李不凡没讲话,只是借冰淇淋车里的灯,略带笑容地看着季一南,季一南只好重新解释了一遍:“我本科毕业的时候,最好的两个朋友在一起了,而且还领证了。硕士毕业没什么特别印象,因为我当时为了申博焦头烂额。后来博士毕业,我决定留校做老师,那年可能稍微特殊一点……毕业典礼参加完,我一个人跑去情人大桥。”
“情人大桥?是我们路过的那个情人大桥吗?”李不凡问。
“是的。”
“但你不是说,你的学校离这边很远吗?”
季一南垂眼,看着放在桌边的一朵红玫瑰,“是很远,所以我当时有点傻。”
“你去情人大桥做什么?”李不凡笑着猜测,“看日落吗?如果是看日落的话,我可不觉得你傻,这明明是很浪漫的事,一般人不会送自己一场日落。
“你想啊,送日落的人越少,那对于收到日落的人来说,那场日落就更珍贵了。”
李不凡吃完了冰淇淋,小店的灯扫在他的侧脸,却衬得他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星,又像那个季一南不愿提起的傍晚连绵的雨珠。
一杯香槟不至于让他醉,但的确起到了些许催化作用,季一南看着眼前的李不凡,忽然泄了那股装腔作势的气,只诚实地说:“是看日落,但那天下雨了,日落很快就结束了,我朋友也没有来,只剩下我一个人,就觉得也没那么好看了。
“我留学这几年过得不差,甚至挺好的,很值得怀念,但因为结局太坏,有时候我也不想想到,想到就很痛苦。”
他眼神很深,瞳孔的底部还藏着李不凡看不透的情绪。季一南抬了手,握住李不凡拿着甜筒包装的指尖,说:“还差一样东西。”
“……什么?”李不凡问。
季一南眨了下眼,低声说:“差一根银色的绳子。”
第41章
季一南博士毕业的那个冬天,威斯林顿被前所未有的剧烈寒潮袭击,许多在街边流浪的无家可归的人死在那一年。
但这并不是令季一南对那个冬天感到难忘的原因。
单从毕业这件事来说,季一南非常顺利。他拿到了留校的Offer,甚至提前处理好了毕业的各种手续。而在万玫和李方知突然出现并大闹一通后,他们又突然消失了。
经过比往常更长的一段郁期,李不凡才总算恢复了一些。
几个月后,在季一南的博士毕业典礼之前,他收到了学校的聘用函,在回公寓的路上,又顺便去拿了之前就订好的两只戒指。走到楼下时,季一南碰见在家居服外套着羽绒服的李不凡蹲在地上,喂门外的流浪小猫。
“你回来了?”李不凡站起来,眼睛很亮,“我去你喜欢的中餐馆打包了好多菜。”
只一眼,季一南看出他的郁期结束了,但什么也没有说,牵起李不凡的手回家。
“我今天拿到聘书了,等毕业以后就入职。”
晚餐时有人敲了门,直到大门彻底打开前季一南都想不到来的会是谁。
没料到门外站着的是他们好几年没见过的朋友——喻修景。
他穿着短款羽绒服,脱掉帽子和口罩,对季一南笑笑:“一哥,好久不见。”
看季一南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李不凡已经从厨房走过来,看见喻修景愣了下,跳上去抱住他:“小景,你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临时在隔壁市拍广告,查了下地图觉得也不远才过来的。”喻修景说。
“外面冷,”季一南让出空间,“先进来。”
有朋友来,季一南从橱柜里翻出一瓶买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喝过的红酒,三个人坐在不算很宽的沙发上聊天。
喻修景先说:“我记得一哥今年毕业。”
“毕业手续都差不多了,”季一南靠着软背,一条手臂被李不凡压在沙发上,给他垫着腰,“我以后留校当老师。”
“老师?”喻修景很轻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对季一南的选择既有些意外,又觉得合理。
酒喝了半杯,李不凡问:“小景,徐祁年呢?他是不是也很忙。”
“他……”喻修景这时才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我们……早就分开了,今天来之前唯一一次犹豫,就是怕你们问到这个。”
答案出乎意料,听的人都不知该怎么反应。在国外这几年,喻修景和徐祁年也偶有来找他们玩的时候,印象里都很恩爱,仔细计算,最近这段时间好像的确没有再见到他们。成年人的世界本来就不止友情和爱情,事业忙碌一点情有可原,没想到没有怎么关心之后,他们竟然悄无声息地分开。
最先回神的是季一南,他轻轻碰了下李不凡的腰,李不凡才说:“你愿意和我们聊这个吗?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除了你们,我好像也没有可以聊的人。”像是下定了决心,喻修景仰头喝完了红酒,靠在沙发上慢慢地说:“现在想想,我觉得我们决定结婚这件事,可能有些太草率。我不是说我们喜欢对方喜欢得不够,就是……在一起这件事,不仅仅需要感情到位,它其实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双方的家庭、事业,生活的柴米油盐,每一样都需要考虑。这几年和徐祁年在一起,我觉得我亏待了他,我让他跟着我吃苦,让他压力很大。”
喻修景垂下头,看着手里的玻璃杯,“我就忍不住想,是不是他本来可以过得更好,如果没有我在身边。”
这番话好像李不凡也很有共鸣,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他的脸微微发红,在无声之中竟然湿了眼眶。喻修景抬眼时瞥见,吓了一跳,很抱歉地问怎么了,李不凡用手背擦擦眼,说没事,就是生病而已。
季一南用掌心摸了摸李不凡的头发,听他继续和喻修景聊天。
很久没见的朋友之间不缺话题,从徐祁年谈到李不凡的某个印度同学,气氛才轻松了一些。
季一南又给空了的酒杯倒酒,想到夜深了,怕他们冷,转身去房间里抱了两床毯子。
回来时李不凡已经抱着抱枕半躺在沙发上,喻修景撑着手,也神色模糊。
季一南放下毯子,低声和喻修景说:“小景你去睡觉吧,客房里床单被子都是新换的,我们没用过。”
喻修景点点头,说谢谢一哥。
季一南先用毯子盖住了李不凡,再很轻地抱起来。喻修景已经走到房间门口,还是回了头,问他:“一哥,不凡的病这几年怎么样?”
“看状态,状态好的时候就很好,状态差一点的时候可能会累一点,我是说他可能会累一点。”
“哦……好,都那么多年了。”
“我最开始就知道这是很难治愈的病。小景,有的话可能不应该由我来说,但是我觉得,很多事情可能不是你一个人能够处理的,不管是亲人还是伴侣,存在的意义不就是相互扶持么,谁都有好的时候不好的时候,徐祁年不是那种不能共苦的人,你也不要把他想得太脆弱。”
看喻修景站在原地,季一南想他可能想要自己想想,就说:“早点睡,我带他进房间了。”
季一南洗完澡,李不凡已经醒了,虽然神色还不太清明,但已经睁开了眼睛,躺在床沿上,也没有出声。季一南走过去坐下,他就抬手抱住他,呼出的热气贴在季一南的腰侧。
“下周是我毕业典礼,你会来吧。”像逗小猫一样,季一南用手贴着李不凡的下巴,轻轻挠了挠。
“嗯……来啊。”李不凡声音很慢。
“你知道晚上我看见你和小景聊天想到什么么,有一年学校晚自习停电,老师说电很快就修好了不让大家走,你俩坐在窗台边,也是这么聊。虽然我觉得你们性格差别挺大的,但又很聊得来。”
提到以前的事,李不凡眨着眼,想了一会儿,好像记忆中的那些片段还是很模糊,就说:“我想不起来了……”
“很久之前了。”季一南搓了搓他后背。
李不凡侧过脸,小声问:“季一南,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很累过?”
“怎么想这个?我没有,在我这里,你的病不像是病,更像某种装着未知的盒子,”季一南想到傍晚在公寓外见到李不凡喂猫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我打开下一个会遇到什么惊喜。”
“那你很会安慰自己了……”
“这不叫自我安慰,这就是事实。”
“好好好。”李不凡翻了个身,趴回床上。
季一南以为他想睡了,也躺上床,关了灯。
黑暗里,他察觉李不凡的身体在微弱地抖,抬手抱过去,才摸到一脸热泪。
季一南想,从患病以来,李不凡大约有过很多自我厌弃的时刻。有时可能出自真心,有时也许是生理导致,并不是全部季一南都能感同身受。
说要对李不凡好,季一南也从来没有要求过自己要做到完全理解他。人和人本来就是不能理解的,他不想把自己充满压力的那一面让李不凡看到,只希望他能轻松一些。而他在旁边陪伴,不管李不凡到哪里,他都在他随时可以找得到的地方,只要他需要就会出现。状态不好就慢慢调整,状态好就一起去做一些好玩的事,季一南想时间就是这样度过的,如果一生都如此,他会格外幸福。
于是他像平常那样抱住李不凡,这次李不凡很快就转过身,搂住他一侧的手臂。
李不凡哭的时候很安静,好像眼泪是不受自己控制流出的。李不凡曾多次和他描述那种感觉,像身上有千斤重,他只能沉进暗无天日的海底。
但是这么多年季一南又发现,唯一可以控制的是吃药和他对李不凡的爱,他向李不凡表达他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