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道:“属下这就打发人去取。”
云岫不再多言,转身朝阮铃的营房走去。
阮铃正在营房看书。
数月前钟离四在燕辞洲的小岛上救下他,彼时他在这片举目无亲的大地上已经流浪逃亡了许多年,像个野兽一般大字不识,每天两眼一睁就只能思考如何活命。
后来钟离四把他带到穿花洞府,要他做了阮玉山的世子,打那以后他有了自己的居所和名字,有了每日可以勤换的新衣;别院有什么吃的,他那里一口也不会少;知道阮玉山对他严厉,钟离四便从不肯对他说一句重话——不,钟离四那样的人,除了阮玉山,谁的重话他都不肯说。
偶尔阮铃在自己的院子里和那罗迦玩闹,隔着几堵红瓦砖墙,会听到回家的钟离四和阮玉山在石板路上你来我往地斗嘴打诨。
他有时也会想象钟离四用那种戏谑揶揄的神色对自己说着许多只有在阮玉山面前才会说的毫不客气的话语和警告,可更多时候到了他面前,钟离四只是摸摸他的头发,让他好好念书,多识些字。
阮铃读书刻苦,这是穿花洞府满宅子的人公认的事实,就连阮玉山在这一点上也挑不出毛病,甚至特意为他从山下请了最好的教书先生住在宅子里教他认字。
只有他知道,他刻苦念书并非出于对阮玉山的畏惧。
钟离四的嘱咐,哪怕只是随口而出的一个字,他也会牢牢记在心里。
云岫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给盆里夹了一块新碳:“世子看书看得入神了。”
阮铃闻言如大梦初醒,从对钟离四的思念中抽离出来,想起自己手上的书已是大半天没有翻页。
他下意识往营房外看了看,正巧撞见有人端着一件油亮亮的墨狐皮递给云岫守在房外的随从,便合上了书起身道:“狐皮拿到了?那——”
“那属下就不打扰世子军中历练了。”云岫说着,抬手握剑行了个礼,便从容麻利地退出去。
“等等,”阮铃脸色骤变,没听明白,可有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忙不迭追出去道,“历练,什……”
那边云岫已利落地翻身上马,攥紧缰绳,居高临下看着阮铃,语气冰冷威严:“老爷有令,命世子阮铃于州西骑虎营驻扎操练,服令期间一切听从右将军陈维之命。三年之内无令不得出营,回府归期不定。”
说罢便调转马头,就要启程离开。
阮铃被这变势打得措手不及,在寒风中愣了片刻,竟抬脚追马上前:“云岫,云岫你等等!”
云岫停下马,没有回身,只是微微侧头,颔首以示尊重:“世子还有何吩咐?”
阮铃褪去血色的双唇颤了颤,似乎有许多话想问,可大抵是知晓云岫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而他留在军中一事已无转圜的余地,便只问了一句:“四哥他……知道吗?”
云岫沉默一瞬,毫不留情地说道:“有关世子之事,老爷决策前势必会先征求四公子首肯。”
阮铃的面色登时煞白了。
“既然是他的主意……”阮铃浑身萎靡下去,睫毛颤抖了两下,随后毅然回身走向营房,“那我就留在这里。”
云岫凝视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唇,在阮铃踏入营房前的最后一刻道:“世子不必灰心。骑虎营是老爷自小长大的地方。红州三大营,骑虎营为首。老爷既命我带世子来此,必是对世子寄予厚望。”
阮铃的脚步顿了顿,没有给出回应,径直进入营房不再回头。
第84章 亡音
穿花洞府位于红州东侧地界,比红州略近江南。
而红州城的主城处于州东南部,因此当云岫处理好阮铃的事务连夜赶回洞府时,比他晚出发半天的林烟早已提前两三日抵达阮府,趁夜拜见了佘老太太,将阮玉山的“临终遗言”一字不落告知了老太太。
次日,佘老太太举办家宴,在席上既未透露阮玉山死于山崩之事,也没拿出阮老太爷的骨珠,仅仅以阮府目前唯一话事人的身份宣布,阮家即将废除蝣人活祭旧制,择日烧毁鬼头林,自此不再用蝣人祭祀。
这一刀切的决策下得突兀又决绝,若当真实施,不知得触动多少人的利益,故此家宴之上自是一片哗然。
甚至有不少年长于阮玉山的上一辈仗着群情愤慨开始对老人家出言不逊。
“他们骂得可难听了。”林烟回来第一晚上就在阮玉山书房关起门来告状,“阮峰那死老头子,直接指着老太太说她年事已高,不适合再插手族中事务,叫老太太安安心心在来凤仪养老便是,还说什么,这等大事,别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就算她丈夫,当年的阮老太爷亲自来了,大家也不见得答应。”
外头又下了雪,阮玉山不紧不慢给还没脱下兜帽的林烟倒了口热茶:“老太太不是不让你现身?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当然在屏风后头!”林烟在屋子里熬过了一阵冷意,才把披风和兜帽脱下,将勉强回温的手放到火炉子边烤着,一边搓手一边道,“如此闹了两日,他们见老太太不表态,便是不改变主意的意思,竟一面打发人去守着宗祠和过往百年的那堆采买簿子,一面把过往老太太安排在鬼头林的人手全换成了自己的人,还集结了族里大批不同意此事以及过去跟老太太有过节的长辈宗亲们去来凤仪闹!又是撞门又是大声叫嚷,好上不得台面!我瞧着府里老爷你不在,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老太太蹬鼻子上脸了!”
阮玉山面色仍未有太大波动,甚至还笑了笑,顺便把炉子里的炭火翻了翻,又加了几块新的到底下:“去北园来凤仪闹的,有多少人?”
“那可不少。”林烟道,“除了几支平日同老太太交好,也与老爷表过衷心的嫡亲,那些太爷的侄子侄女,甚至还有些外侄们,我瞧着能来的都来了,其中除了觊觎活祭一事利益的,还有不少早年被老太太得罪过的外戚,大多是您说年轻时往外头买卖阮家消息,透露阮家军火还有生意,最后被老太太罚得太重,几乎赶出府的人。”
“还有呢?”阮玉山问。
“还有……”林烟想了想,“哦,还有一些,既不为利益。也不为报仇,平日里也与老太太亲近,也不争强好胜的叔伯,此番也前去苦口婆心地劝老太太,说旧制废不得。尤其是峙叔公,头发都花白了,杵着拐也要去找老太太。我瞧着,他们是真心实意觉得鬼头林起着大作用,既安抚了先灵,又庇护了咱们阮家,为此因着鬼头林剖心晒胆,在老太太跟前苦苦哀求。唯利者蝇营狗苟,唯心者众志成城——我看这些人,才最不好处理呢。”
“阮峙那老头子……”阮玉山盯着炉火低低呢喃了一声,却不见后话。
俄顷,又听他开口。
”你说得不错。”他放下夹碳的钳子,脸上却不见任何愁色,反问道,“这时候,老太太该叫你拿着骨珠出来了。”
“您怎么知道?”林烟有些诧异,惊喜道,“正如老爷所说,堂下闹得不可开交时,老太太打发人来命我去她书房取了太爷的骨珠,当着众人的面揭开,还让我端着骨珠一面绕堂而走,一面大声说出老太爷的遗愿。您是没看到那场面,真是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一个个目瞪口呆,张着嘴巴话都不会说了!”
说到这儿,林烟两眼放光。像是还没回味够似的抓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可算是治住了他们!不过您说,老太太怎么不一开始就叫我这么做呢?”
阮玉山笑而不答,又问:“想必那天过后,他们也还是不死心。”
“正是呢!”林烟说,“没两天他们就回过神来了。想来废除旧制的事还是太大,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老太爷的骨珠做不得假,他们就从遗言上找麻烦,说谁知道这些遗言是不是老太太自作主张杜撰的,要我们拿证据。”
阮玉山嘴角微微一翘:“这时候,就该把我的衣冠拿出来了。”
林烟点头:“老太太在宗祠召集了众人,拿出老爷你叫我带回来的头冠和你的马,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你的死讯,并且对他们说,太爷的遗训,就是由你我亲自见证的,还说,已经打发人去向天子呈报了你的死讯。后来红州大办丧事,族里他们也就消停了,可我看,他们还是不服气,总有一天,会缓过气来再闹上几次的。我本想留在红州守着老太太,可她却把我赶回来了,说用不上我了。”
“当然用不上你了。”阮玉山道,“再过些日子,该我回去了。”
林烟正给自己倒茶,听见这话,险些把茶壶磕在茶杯上:“您?您不是死了吗……”
话没说完,又觉得太不吉利,赶紧捂住嘴。
“老太太懂我。”阮玉山含笑瞥了他一眼,忽考问道,“林烟,平日你同我一起读了许多兵法,兵法中最浅显简单的一条,连稚子也背得朗朗上口。你可知是哪一句?”
林烟脑子里想起太多兵法册子,一时拿捏不准,便道:“您提醒提醒我。”
阮玉山说:“当年齐国攻鲁,便如今日阮府废除旧制之争。仅仅是太爷的遗言带回去,不足以让那些人从命。那帮老东西只打击一次,是万万放不倒的。要从一开始,先给他们一击,叫他们气势汹汹来找麻烦却在你拿出老太爷骨珠时候吃了亏,耗泄他们一半气势之后,再等待他们第二次反击;第二次他们垂死挣扎,又被我的死讯和佐证所震慑,底气便去了八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让他们彻底服从,咱们就得留着最后一招。”
林烟愣了愣,好像明白了:“最后一招,便是等他们还剩一口气作妖的时候,老爷亲自出面镇压,既恐吓了他们,又更一步坐实了太爷的遗命。如此攻心,他们便再没力气掀起风浪了。”
阮玉山默默一笑。
林烟一拍桌子:“这是曹刿啊!”
他拍完桌子,不知想到什么又委顿下来,试探道:“那届时老爷回去,阿四公子……”
“阿四留在山上。”阮玉山的笑倏忽消失了,凝重道,“他还不能跟我回去。到时候云岫回来了,跟我一同回阮府解决那帮老古董,你留在这儿看着他。有任何动静,书信联系。”
林烟听着阮玉山的话,反反复复地想,认为阮玉山这法子也算是天衣无缝,即便有什么疏漏,只要瞒住钟离四便可。
毕竟自家老爷捣鼓出那么大的动静,大半原因都是钟离四。
事情虽要紧,可解决鬼头林看似正本清源,实则是扬汤止沸,关于阮氏的一切,只要捂住钟离四的眼睛和耳朵,鬼头林的麻烦也便成次要的了。
阮玉山的手忽然拍上他的肩,林烟一个哆嗦,抬起头时发现阮玉山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来了。
“林烟,”对方神色凝重,“切记守口如瓶。你要记住,让阿四留在洞府,是最重要的。”
“怎么老把最重要的交给我啊。”林烟眉头一皱,嘀嘀咕咕,“还不如让我跟您回府里去呢。”
“阿四跟你亲些。”阮玉山看他愁眉不展的模样便忍不住笑笑,“云岫太守规矩,到了阿四面前,是不行的。否则阿四随随便便耍点花招,云岫碍于规矩,反容易被耽误了。”
林烟也知道他说的在理,只能认命道:“好吧好吧。”
“话说回来,”阮玉山走到不远处的书架上,开始翻翻找找今夜要给钟离四带回去的话本子或是古文册子——找这些东西时阮玉山可讲究,尤其是那些关于神话又或是史传的书,他既要尽可能多的寻找记载了关于蝣族的本子,又要避开提及红州阮氏的内容,因此每次找这些书时,阮玉山都额外认真,“老太太身体如何?”
“头发白完了呢。”林烟从桌上碟子里拿起糕点填肚子,“老太太身强体壮,原本咱们还是能在她头上找出一些黑发的,这次回去,自打我把老太爷的骨珠给了她,也就一个晚上不见,老太太的头发全白了,人也少了些精神。”
他又咬了口糕点,嘿嘿一笑:“不过对付那些老顽固,还是绰绰有余!”
阮玉山也跟着发出了似有若无的一声哼笑:“人还是得有念想吊一口气。难怪老太爷不怎么乐意我把骨珠带回去。”
林烟眨眨眼,猛地回过头:“您真见到太爷了?还跟他说了话?”
阮玉山仍在低头找书,语气淡淡:“不然骨珠我怎么拿回来的?”
“我以为你就是去矿山拿了颗珠子呢……”林烟舔舔唇,又好奇道,“那太爷他长得是不是很俊俏?”
“俊。”
阮玉山先对太爷的容貌做出了肯定,随后翻翻找找,终于找到本满意的古籍,拿回来坐下,又补充道:“比我差点儿。”
林烟撇撇嘴。
远在红州阮府来凤仪的骨珠静静躺在锦盒里,闪烁了一瞬,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光芒。
佘老太太靠在床头,拿着虎头杖把盒子砰一声盖上:“变成珠子了还打什么喷嚏。”
锦盒里的骨珠:“……”
“对了。”阮玉山对自家高祖父的容貌调侃完,又问道,“叫你返程路上打听了慧的消息,结果如何?”
“说起这个,”林烟脸上浮起一抹困惑,“才短短数月,大渝樊氏张贴在大祁各州的通缉令都不见了,难道了慧已经被他们找到了?”
“不见了?”阮玉山听了倒是新鲜,“那阮铃可要遭麻烦了。”
“世子?”林烟一头雾水,“怎么扯上世子了?”
“离大渝最近的一个营,便是州西骑虎营。”阮玉山说道,“既然了慧找到了,那我的仇家,也该差不多知晓我的身份了。”
林烟骇然:“阮玉山的身份已经不够您拿去招惹全天下的人了?”
阮玉山瞅了他一眼,卷起手里的簿子就往林烟头上敲:“显着你了。”
林烟耍完嘴皮子,摸摸脑袋:“那咱们是先解决府里的事儿,还是先去骑虎营照看照看世子啊?您惹的仇人,来历大吗?”
“估计不小。”阮玉山说得风轻云淡,拍拍衣摆上飘落的碳屑准备起身,“咱们接下来,就等等看,看哪边的消息先传过来吧。”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还坐在原位狼吞虎咽的林烟,看不过去,又回来把人扯起来:“你要实在是饿,去小厨房叫人给你煮点,别天天吃这些零嘴。”
林烟闷闷不乐应了一声:“四公子晚上也吃呢……”
“还学会顶嘴了你!”
阮玉山胳膊一抬,林烟抱着脑袋就尥蹶子似的往外头跑。
阮玉山无奈,看着外头漫天大雪,高喝道:“打伞!”
林烟早没影了。
这场雪日夜不息,一直下到了十二月十九,也就是佘老太太的书信送到穿花洞府那天。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短短两行龙飞凤舞的小字:大局将定,亟待亡音。
阮玉山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