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也停留不得。
这些日子钟离四正抱着钟离善夜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一本《两界异兽奇谭》看得津津有味,整天练完了功胡乱吃两口饭便披着两层披风坐到摇椅上看到深夜,院子里的摇椅被他搬到了屋檐下,有时候钟离四连火盆也要抱出去,为的是在外头看书能节省屋子里的灯油。
阮玉山也曾因为好奇去瞅过两眼那本奇谭,里边并未讲太多奇闻异事,更多的是一些驯兽技巧和远古兽语的传授,伴随着一些典故或传说,方便看书的人实操和理解。
大抵是钟离四太想学会如何跟那罗迦有效沟通,以至于最近阮玉山动不动大半天玩消失他也不管了,一头扎进书中世界,不把驯兽的法子学个透彻誓不罢休。
阮玉山倒是很乐意他把椅子和火炉都搬到屋檐底下。
比方这夜,阮玉山就坐躺在摇椅里。
钟离四身上披着厚厚的貂毛披风,对坐在他身上不断起伏。
两个人身上的衣裳都挺厚,光是披风就重重叠叠堆在椅子上,遮遮掩掩中,根本找不到阮玉山的手放在哪儿,只看得见钟离四放在阮玉山肩上的五指白中泛青——那是手上太用力的缘故。
钟离四仰着头,下颌沾着几缕湿发,细长脖颈上的喉结若隐若现,还有那对英气的长眉,因为阮玉山的动作时展时蹙,最后他艰难地呵出一口气,渐渐腰酸,本打算低下头去寻找阮玉山的胸口靠一靠,才一俯身,便感觉到腰间的那双手将他用力把住,不让他挨近。
钟离四不明就里,茫然看向阮玉山,只一瞬便对上对方戏谑的目光。
他皱了皱眉,想要打开阮玉山抵在他腰间的手,奈何自己的手一旦从阮玉山肩上拿来就失了支撑,只能再次蒙头往阮玉山怀里钻。
阮玉山又一次推住了他的腰,不让他靠下来,非逼着他挺直了身板,自己则舒舒服服躺在椅子背上,似笑非笑地欣赏他这副模样。
钟离四凝视阮玉山片刻,抿了抿唇,并不开口恳求,而是别开脸,不再往下靠去。只是眼角渐渐泛出一层薄红。
阮玉山还嫌不够,眼中笑意突然恶劣起来。
椅子摇动的声音越来越刺耳急促。
钟离四握在阮玉山肩上的手愈发用力,实在承受不住,便闭上眼,咬着牙,不愿发出一丝示弱的声音。
终于,阮玉山看见钟离四紧闭的睫毛悄无声息地湿润了。
他猛地坐起身,把钟离四拥进怀里,伸出手去,擦了擦钟离四的眼角,再把手缓缓抚过钟离四的脸,最后停留在钟离四唇边。
猝不及防地,钟离四张嘴咬了他的指尖一口,在他的指腹留下几个浅浅的齿印。
“阿四牙口生得好。”阮玉山笑了一声,抱着钟离四往自己身上贴,紧紧把脸埋进钟离四胸前,“……生得真好。”
摇椅在一声绵长的“吱呀”过后停止了摇动。
钟离四睡在阮玉山身上,不知想到什么,伸手到头顶去摸阮玉山的下巴。
阮玉山攥住他不安分的手,笑吟吟道:“怎么?想扎腿了?”
钟离四累得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阮玉山揉了揉掌心那只冰冰凉凉的手,刚要放回披风里松开,钟离四的手又抬起来追过去,不让他松手。
“我说,”阮玉山拍拍他的背,“糍米糕也不见那么黏人吧?”
钟离四在他胸口含糊了两声,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意思是这话他不爱听。
阮玉山便一直捏着他的手,又抓到嘴边吻了吻钟离四的手心,对着屋外的大雪看了半晌,忽道:“阿四,我要走了。”
钟离四乍然睁眼。
第85章 临行
他眨了眨眼,把上半身从阮玉山怀里支起来,正视着阮玉山。
阮玉山静静和他对视,等待他开口的第一句询问。
“走?”钟离四目光木然,“去哪?”
“红州。”阮玉山说,“府里有人要造反,想动老太太的位置。我得回去处理一些家事。”
钟离四低头想了想,又抬头问:“几时走?”
“明天。”阮玉山说,“雪停了就走。”
钟离四沉默了片刻,忽然左顾右盼,挣扎着要从阮玉山身上起来。
“做什么?”阮玉山按住他,“要去哪?”
“收拾行李。”钟离四这时候身手狡猾起来,谁也按不住了。
他一骨碌从阮玉山怀里滑下去,伶伶俐俐落了地便要匆忙往屋子里去,边走边嘀嘀咕咕:“什么都还没收拾。”
“等等,阿四。”阮玉山坐起来牵住他,摇椅发出快速地一声吱嘎响,“你不能去。”
钟离四迈出去的脚停在原地。
他扭头看着阮玉山,眼里划过一丝茫然,似是没听明白:“什么?”
“我不能带你走。”阮玉山又重复了一遍,“你留在这里等我,阿四。”
钟离四怔怔看着阮玉山,张了张嘴,脑子里把这话过了一遍,像才听见自己不认识的中土话似的,好一会儿才又木讷地问道:“为什么?”
阮玉山捏捏他的手,温声细语道:“阮府上上下下男丁八百,加上他们的亲眷子女,四面围墙里住着上千人丁,光是姓阮的便有百人以上,鱼龙混杂。此番他们在府里闹事,我顾着老太太,怕护不住你。”
二人之间又是半盏茶的静默。
末了,钟离四别开头,听明白了却不愿明白,愠怒道:“我不用你护。”
“那你就好好待在这儿。”阮玉山语气中满是耐心,话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决绝,“等我回来,咱们去无方门拿了铃鼓,解了你族人的诅咒,就回红州成亲。”
钟离四始终没有转头。
他在饕餮谷待了那么多年,最先明白的一条法则就是永远都不相信任何人的口头承诺。
二人之间隔了一臂的距离,钟离四的一只手一动不动地让阮玉山牵着,良久,他回过头,目光狠辣:“你当真不带我走?”
阮玉山微微笑着看他,表示默认。
钟离四垂下眼,长长的睫帘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俄顷,他蓦地甩开阮玉山的手:“你是不是从来不想让我去红州?”
阮玉山道:“这是哪里的话?”
“中土的话,蝣人的话,钟离四的话!”钟离四指着他问,“我问你,你此次一去,几时回来?三天,十天,一个月?”
“我不知道。”阮玉山说,“府里人多手杂,我得把麻烦彻底解决了才能安安心心带你回去。”
“好一个安安心心。”钟离四冷笑,丝毫不吃花言巧语那一套,“你的意思,就是归期不定。那你的麻烦要解决多久?一辈子也有可能!”
阮玉山无奈:“阿四……”
“阮玉山,我最后问你一遍。”钟离四打断他,“你当真不带我走?”
阮玉山摇头。
他还能不明白钟离四这些小心思?
无非是虚张声势,想把动静和脾气闹大了,叫他以为这事儿会把钟离四惹出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怒火,一步步逼他,最后让他将将就就地带着自己出发。
若说真的失望决裂,那是万万没有的。
钟离四心里想什么,他阮玉山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可这次阮玉山真的迁就不得。
惹人一次失望和惹人一辈子,他分得清孰轻孰重。
心再软也不能让钟离四看见红州的鬼头林。
“我不能带你走。”阮玉山毫不犹豫地重复道。
钟离四指着他的那只胳膊僵了一僵,随即收回手,背在后背,见自己一计不成,便在椅子旁边来来回回地焦急走了两圈,最后又停在阮玉山旁边,看得出是对阮玉山的决定束手无策因而怒不可遏了:“我算是看明白了。钟离善夜说得对,你就不是个好东西!说什么永结同心明媒正娶决不辜负,如今把我骗到手了,连出门也不让我一起!”
他又走了两步,像是没骂够,于是赶回来,再次指着阮玉山,胸口剧烈起伏着骂道:“这世上的金口玉言,没一个字是真的!尤其是出自你阮玉山之口!什么狗屁红州,你真当我非去不可?你以为我稀罕去你那破西北?!以为我离了你就会要了命?我告诉你,我不去了!我非但不去红州,我连你也不要了!”
“你不要也不行。”阮玉山沉静对峙,又有几分死皮赖脸,既是跟他斗嘴也是哄他,“既答应了我,我日后绑也要把你绑回红州!”
钟离四盯着阮玉山,眼里是凌厉的怒气和恨意。
随后他抿着嘴角冷冷哼笑两声,突然大步向前,一个弯腰抓住摇椅侧边的支架,一鼓作气,用力往上一扬:“我去你的吧!”
轰隆隆——咚!
阮玉山猝不及防,身子控制不住地往旁边一斜,很快连人带椅子被钟离四一把掀翻,滚到地上。
等他好不容易推开沉重的摇椅从地上起来时,只看到钟离四怒气冲冲往外走的背影。
阮玉山拍拍膝盖,又是气又是笑,既气钟离四狠心把他推到地上,还敢说就此不要他,又笑这人原来这么不想跟自己分开,把人逼得头一次劈里啪啦骂那么多话。
他忙不迭追上去,从后头把人箍住,恶声恶气地狠狠拍了一下钟离四的屁股:“不要我?你再说一遍?!到底要不要?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要反了天了!”
钟离四在他的禁锢下挣扎着:“老不死的阮玉山,放开我!”
“好你个钟离四!”阮玉山一只胳膊圈住钟离四的腰,一只胳膊揽住钟离四的双臂,“人还没嫁进门就先咒我死了!我是离开一阵子,又不是离开一辈子!你说你心眼怎么就那么小?我就走一回,犯得着这么要死要活的?下辈子你直接长我身上得了!”
“你做梦吧你!”钟离四一边抵死反抗一边破口大骂,“还想我长你身上?你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我就是放酱缸里腌一百年也腌不出你这个颜色!”
阮玉山气笑了:“你个小畜生!”
“你个老畜生!”
钟离四想到什么骂什么,直把话本子里见过最难听的话给骂出来:“黑脸驴屌的老畜牲!”
“你再成天给我乱学!”
阮玉山扬手,巴掌上用了十成十的力,啪一声拍在钟离四的屁股上。
这一次打得那是震天响,直把人给打得噤声了,抓住他的胳膊不再动弹一下,连呼吸都听不着了。
阮玉山心里一沉,还真被这动静给震慑住了,真以为自己用了大劲儿给人打出了毛病,心里霎时一万个后悔,当即便要把钟离四转过来瞅瞅还有气儿没有。
“阿四。”他急急忙忙把钟离四翻了个身,“打疼你了?”
话音未落,就见翻过来的钟离四仰躺似的靠在他胳膊上,梗着个脖子一声不吭地瞪着他,哪里有半点被打断气的模样。
没等阮玉山反应过来,钟离四一个拳头打过去,直打得阮玉山眼冒金星,松了手捂住自己的脸。
钟离四这一拳打得很有水准,既不至于伤到阮玉山的骨头,又能实实在在叫人吃痛缓不过气,可见这几个月他在此是认真学了好功夫的。
等阮玉山回过神把手放下来时,钟离四早没影儿了,就看见个那罗迦围在自己腿边转。
“围着我转干嘛?!”阮玉山往那罗迦又松又软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去追你娘啊!”
那罗迦呜了一声,撒丫子往外头跑。
阮玉山跟着跑出二门,忽然感知到钟离四正在奔跑的方向是钟离善夜的院子,琢磨琢磨,便停下了脚,不再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