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学堂修得十分简陋,一个木屋,十几张小桌子,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孩子。
有的在地上蠕动,有的像个人形,有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有的嘴巴长在脖子上,手脚从后背前胸伸出来。
九十四不是学堂里的人,他不进去,只是站在窗外看着他们。
他有些忘了一个正常的人该长什么模样,有几只手,几只脚,脸是不是该长在脑袋上。似乎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是人,三只眼睛两张嘴的也是人。
学堂的夫子是个年轻书生,穿着素净的布衣,眉眼端正,斯斯文文。
九十四在窗外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听夫子讲课听得入了迷,靠窗的学生见他没有书本,便把书推到两个人中间,和九十四一起看。
他看着学生围绕脑袋长满一圈的眼睛,低低道:“谢谢。”
“你是村里人吗?”学生脸上没有嘴,话音从肚子里发出来,“我没见过你,你长得真好看。”
“我不是村里人。”九十四回答他,“我是蝣人。”
堂上夫子讲课的声音似乎有片刻的停顿,九十四抬眼去看,却发现没有任何异常,夫子仍旧在讲学。
朗朗读书声从学堂飘飘扬扬逸到万里无云的碧空下,在通往小院的路上让阵阵秋风吹碎,最后杳杳消散在小院前的树林中。
阮玉山负手站在院子里的屋檐下,头顶几乎与身后的房门齐高。
他一脸平和地仰头看看蓝天,身边是一桌子热饭小菜,心里想的是九十四若是出了事,那这人身后的刺青就该修理一下——毕竟在阮玉山的感知里,这个蝣人目前正在村子某处,好得不得了;若九十四没出事,那这个明知道家里有饭还磨磨蹭蹭不回来吃的九十四也找个日子给好好修理一下。
恶奴欺主,天理不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阮玉山看今天就是个好日子。
他一脚踢起边上的木枪握在手中,照着九十四出门的方向沿途寻了过去。
九十四的脚印很好认。这人长得细高个子,骨头又轻,窄窄的一双脚,衣棚老板给他做的鞋瘦瘦长长,九十四走在地上像脚下无根,分明是成年男人的骨架,脚也没比谁短上一寸,脚印却总比寻常男子浅一些。
阮玉山一眼看出九十四的行动轨迹,跟着那串脚印走,先是路过了那片包围着竹林的杨木林,看到那两个山户在找人一起修缮房屋;再调转另一个方向,走到一处宽阔平坦的所在,眼见着尽头是一所木屋,许多四五岁的小孩子从木屋中鱼贯而出;九十四则在门口,对面站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
他正好看见那男人把手中书卷递给九十四,又正好听见那男人轻声细语对九十四说:“这书送你,拿去开蒙正合适。”
阮玉山交叉胳膊,指尖一点一点打在掌心的木枪上。
他当这人为什么不回去吃饭,原来是有更好的落脚点了。
九十四一手接过书,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个劲儿地另一手来回在书面上擦拭,随后又低声而简洁地说了句:“谢谢。”
阮玉山冷笑。
一本破书,爱成这样。
他简直想回阮府把一藏书阁的书通通拿出来扔过去,看看九十四会不会用那样珍重的语气对他也说一句谢谢。
蝣人,天生就没良心。
阮玉山沉下脸,转身就走。
就在此时,学堂外边的对话又传过来。
“我叫席莲生,”那个小白脸对着九十四说,“你叫什么名字?”
九十四擦拭书卷的动作停下了。
他没有名字。
饕餮谷的蝣人都没有名字。
从他们出生起,伴随他们的就是一个个冰冷的序号:七十五,九十四,百十八,百重三。
他们被分批圈养着,在一批蝣人里第几个出生就被编上第几个序号。
他是那一批蝣人里第九十四个出生的,所以就叫九十四,不配有姓,也不配有名。
九十四张了张嘴,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旁边冷冰冰的一道声音响起来。
“找不着路了?还不回来吃饭。”
九十四闻声抬头。
阮玉山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眉目间恢复了在饕餮谷时的肃杀和傲慢,语气听起来很不高兴:“当真要我来请你?”
第23章 披风
阮玉山强盗一样把九十四从席莲生跟前掳走了。
没给席莲生再次追问九十四名字的机会。
回家的路上九十四沉默地翻着手上的书卷,他隐约感觉到阮玉山这次是帮了自己,可惜他的文学水平还没够到学会“解围”这一词的地步,否则他此刻就会在心里给阮玉山方才的行为赋予一个好听的头衔,现在他只能生硬地把阮玉山从“仇人”的阵营里划分一部分出来,归到“恩人”那一边。
至于阮玉山被划分后的那些剩余部分,还是被他公正无私地判在“仇人”中。
就像现在,阮玉山冷冷地在他身后提醒他:“你这是最后一页。”
九十四把书倒着看了。
“书要从右往左翻,不是从左往右翻。”阮玉山想起九十四当个宝一样揣在衣服里的那堆破烂,由于残缺不全,毫无印刷装线的工艺可言,都是靠九十四自己一页一页地叠好,用绳子捆在一起,看到哪一页就从中抽出来,不存在翻页的说法,因此又说道,“只晓得给书,不会教人怎么读。当什么夫子,枉为人师。”
九十四不知道阮玉山在骂谁。
每次遇见阮玉山这种神神叨叨的时候,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装聋作哑,以免引火烧身。
不成想这回不吭声也要被波及。
阮玉山忽然从后头俯身凑到他脖子边,凉阴阴地嘲讽道:“想把你一口喂成个大胖子,也不怕你噎死。”
九十四啪的一下把书合上,懒得忍了。他觉得阮玉山今天中午像吃了炮仗,说话夹枪带棒的,比在饕餮谷还让人难伺候。
况且他压根不想伺候。
于是他偏过头去睨着阮玉山,两个人鼻尖擦着鼻尖,相隔不过毫厘。
“我只会饿死,不会撑死。”九十四淡淡地回呛他。
阮玉山仿佛因为他的动作心情稍微好了些,弯腰的姿势快靠在他肩上了似的,对着他略微歪头:“真的?”
“我什么都吃得下,什么都噎不死。”九十四轻轻挑眉,语调放缓,颇有些跟阮玉山杠上的意思,甚至还往阮玉山眼前凑近了点,“不信你试试。”
阮玉山静静注视他贴到自己跟前的眉眼,不知想到什么,敛起眼皮扬唇笑了一下:“你真敢吃?”
九十四快被说饿了。
他抿了抿嘴,又舔舔嘴唇,皱眉上下打量了一遍阮玉山的脸,蓦地把头别向另一边,有几绺耳后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拂过阮玉山的鼻子和嘴唇。
阮玉山闭上眼,在九十四扭头时带起的风里嗅到一丝极淡的香气。
不是昨夜沐浴的皂角,也不来自洗净的衣裳。
远北蝣人,胎体生香。
原来洗一次就能闻到了。
九十四一言不发地抬脚离开,把阮玉山甩在身后不打算再理会。
阮玉山的下巴轻轻擦过他的肩,身侧吹来凉悠悠的秋风,还带着残存的九十四的香气。
他抬起负在身后的一只手,慢慢站直了身,用指尖摸过自己的鼻尖,又低下眼,用指背摩挲自己的下巴。
再朝前看,九十四已经走出去很远。
金秋的阳光泼洒在九十四一头卷曲的乌发上,九十四步过那片沙沙作响的竹林,阮玉山看见他的每一根发尾都带着若隐若现的光芒。
回到院子里时九十四并没有吃饭,而是一个人打了一盆子清水,顶着日头蹲在院里慢慢洗手。
席莲生给他的书他很珍视,刚才在路上翻阅时也翻阅得万般小心。
他的掌心糊了一手的血,一上午的功夫凝固干涸的血块儿掉了不少,但伤口处还是血肉模糊,连那些尖锐的竹刺都还没从手上拔下来。
竹刺又细又密,九十四一根一根地用手指头拔,拔一根,就皱一下眉头,但死也不吭声。
饕餮谷最忌讳蝣人的惨叫声,没人喜欢听到任何惨叫和哀嚎,驯监听了厌烦,谷主听了厌烦,最重要的是主顾们听了也厌烦。
做生意的地方,哪里容得下货物们哭哭啼啼,别人买去也不吉利。
阮玉山大老远还没踏进院子里,就瞧见他身前那盆水给洗得血泱泱的。
照这个拔法,得拔到何年何月?
刺还没搞完,手先废了。
阮玉山去包袱里拿了镊子——阮府的人做事细致,屋子里下人们知道他此番是出门游玩,更是把平日吃穿行走所需准备得一应俱全,虽说没什么东西用钱买不到,可就怕阮玉山用不惯外头的,又或是遇见特殊情况也未可知。
这镊子就找得正好。
阮玉山从屋子里出来,路过屋檐下头,顺带薅了把小木凳,扔在九十四后边:“坐上来。”
他自个儿往水盆边上单膝蹲下,拿住镊子,朝九十四伸出胳膊:“手拿过来。”
九十四不是爱自讨苦吃的人,看阮玉山有模有样的像是有法子,自然就把手递了过去。
纯金煅造的镊子夹头尖尖细细,做得精致无比,捏柄上头还雕了繁复艳丽的珊瑚花纹,这可比人手来得方便。
阮玉山捧着九十四的手,对着日光仔细瞧了,镊子一夹,夹住一排小刺,从九十四的肉里抽出来。
这滋味疼起来不是好忍的,跟棍棒打在身上的感觉又不一样。
脑袋落地碗口大一个疤,棒子落身上一咬牙就忍了,一根一根的小刺从肉里拔出来那是细致的折磨,躲么躲不开,一咬牙也不是忍一口气就能过去的事儿,蚂蚁咬似的一时半会儿止不住。
九十四的手背躺在阮玉山宽大的掌心里,看着阮玉山的镊子一把一把地从自己伤口中拔出竹刺,每拔一次,他的指尖遍便微微一颤。
“疼就别看。”阮玉山没有抬头,边拔刺边说。
九十四闷声片刻:“我要看。”
他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工具。九十四连镊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觉得一个构造如此简单的小玩意儿竟然用起来十分方便,想多看一会儿。
“……”阮玉山不屑地嗤笑,“犟骨头。”
九十四的目光移到阮玉山身上。
他发觉阮玉山此时的姿态并不很伸展,至少是不舒服的。
阮玉山太高大了,九十四的凳子很矮,离地面不过几尺。阮玉山要去将就九十四的高度,只能单膝跪蹲着,把头垂得很低很低,才能看清手上的尖刺。
若是要九十四去迁就他的身高,那九十四的胳膊就得抬高,抬不了一会儿就得酸胀。
这使九十四想起几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百十八贪凉,光着身子睡觉的时候腿被蛇咬了,毒牙刚好咬在腿肚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