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的毒性不强,但他发现百十八的伤口那会儿毒素也已蔓延了整个小腿,百十八整个腿肚子都是乌紫色。
九十四拿出自己那时剩下的所有积蓄恳求驯监帮他拿一点药,饕餮谷的毒蛇很常见,谷里随时都能买到治疗蛇毒的清创药。
那段日子他每天就像阮玉山现在这样给百十八挤蛇毒,再涂药。百十八的伤口位置很低,若是把腿抬起来就不舒服,九十四隔着两个笼子的栏杆,把手伸出去,脖子佝得快到地上,仰着头,用手指一点一点蘸了药膏抹到百十八的小腿。
百十八的伤用了多长时间才恢复他不记得了,九十四唯一记得的是那样的姿势让他每次给百十八涂完伤口后头颈都会剧烈地酸痛,连着肩膀一起,几乎要酸痛到半夜。
有一次他涂完药,揉着脖子把手收回笼子,一抬眼瞥见百十八看着他,两个黑漆漆的眼睛里兜着泪,嘴角快耷到衣领上。
百十八在愧疚。
那年百十八还很小,好像还不满十岁,瘦瘦小小,长得像个豆芽菜。
如今九十四不比百十八那样矮小,却有比他更高大的人像他当年一样佝着脖子给他处理伤口。
阮玉山对他像他对他的族人,几乎在这一瞬间让九十四以为,在阮玉山那里,他们也是平等的。
可是他又怎么能把阮玉山拿去跟蝣人相提并论呢?阮玉山看不上蝣人,他也不屑把阮玉山比作自己的族人。
九十四忘了,阮玉山并不是看不起蝣人——阮玉山是看不起所有人。
阮玉山虽然看不起所有人,却似乎并没有看不起他九十四。
九十四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脱离于芸芸众生被阮玉山从看不起的种群中剥离出去,手上突然传来一瞬剧痛。
——浅的竹刺拔完了,阮玉山开始给他拔那些又粗又深的刺。
那些刺粗的有草根那么粗,深深扎到肉里,按理说本该是最先拔,九十四方才却没动它们。
大抵是人都有个趋利避害的本性,心里清楚拔出来会多痛,便下意识迟迟不肯动手。
第一根大刺被拔出个头,九十四的眉毛就凝到一块儿了。
再拔出一截,九十四有点吸凉气的意思。
他的整个手掌僵在阮玉山掌心,手一僵,肉就发硬,竹刺拔出来的痛感就更明显。
按常理而言,感觉到痛的时候吹吹气就会好一些。
以前百十八被蛇咬了,涂在腿上的药膏辣得他难受,翻来覆去地睡不好,九十四就会把百十八那条瘦得不能再瘦的小腿从笼子里扯出来,卷起百十八的裤脚,在百十八睡觉的时候轻轻给伤口吹吹,吹着吹着,百十八就睡熟了,九十四再把他的裤脚放下去。
碍于这会儿阮玉山凑在自己手掌心前,九十四便不好给自己吹气。
正打算再忍忍时,九十四察觉到一股细细柔柔的凉风拂过自己的伤口。
阮玉山在一边给他拔刺,一边给他吹风。
这世上许多事,若非设身处地,便很难解其真意。
九十四看着阮玉山线条锋利的侧脸,陷入了长久的凝视和沉思。
费了老半天劲拔完一只手的刺,阮玉山从盆里掬起一捧水,慢慢淋在九十四手上,以清洗伤口。
大大小小的软刺和竹子上的泥巴混在凝固了的血块上,跟着水和鲜血一起流下来,把阮玉山的手也弄脏个十成十。
野生的竹子长在土里,风吹雨打都露在外头,谁都不知道这些毛刺上还在竹子上时曾有什么从那上头爬过去。
阮玉山越洗越嫌,不是嫌九十四的血弄脏了他的手,而是嫌九十四成天就会把自己捣鼓成这个鬼样。
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的,非得出去滚一身泥;身上好不容易恢复得七七八八,仗着自己皮实,一个没看紧又血糊刺啦地回来了。
阮玉山一嫌,就专挑九十四不爱听的话说:“毛猴子手,掏尸来的?脏死了。”
一转头九十四又恨幽幽地盯着他。
九十四是真想阮玉山别长这一张嘴。
阮玉山随便九十四怎么瞪,反正希望他别长这张嘴的天底下也不止九十四一个。
他起身回房,拿了自己昨晚洗干净的棉布,套在手指尖上,一点点绕开伤口把九十四的手掌擦干了,再拿出家里备好的金创药,撒在九十四伤口上。
这一撒完,阮玉山才想起缠伤口的绸带用完了。
他叉着腰,大刀阔斧地在院子里踱了一圈,忽瞅见自己那件天丝水绒锦做的披风。
世上只有一件的孤品。
九十四割不破,不代表他割不破。
老太太当年命人千辛万苦给他做这件披风原本是想起个防身的作用,因这匹料子和绣娘们十二套针线交织缠绕的缘故,这东西防火也防枪,刀刺不穿剑砍不断。
偏偏阮玉山十五岁那年闲得没事,花了两天两夜在披风上弄清楚了三十个绣娘的十二套针法走线,硬生生把这玩意儿给挑了个斗大的洞,气得老太太罚他在雪地里绕着舍春山脚跑了二十里路才肯罢休。
那时候的阮玉山可不能跟八九岁时同日而语,十五岁的他早就练出一身铜皮铁骨,大雪纷飞也好,二十里山路也罢,一套家法罚下来阮玉山简直不痛不痒,自此脸皮更厚。
只是为了老太太的身子骨着想,阮玉山后来没再折腾过这件披风,绣娘们用了一个月时间补好以后,他就安安分分穿着了,免得把老人家气出病来。
——回忆这档子事的功夫,这件朱红色的稀世珍宝在阮玉山手里已经变成了一块块细长的碎布条子。
他向来认为这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真要到命数该绝的时候,又能替他挡几分命数?
这会子撕扯下来给九十四包扎伤口,也是看中它料子不错,裹在手上严密又透气,方便伤口愈合罢了。
不多时,九十四另一边竹刺被阮玉山清理干净。
一眨眼的功夫,两只手都裹成了蟹钳子。
九十四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自己的右手,最后在左右手之间抬起头,冲阮玉山很是不解地眨了眨眼,欲言又止:“非得包成这样?”
“就这样。”阮玉山看九十四的两只手如看自己的绝世佳作,心情大好,拍干净手后大摇大摆走去吃饭,“免得你出去招蜂引蝶。”
他把做好的饭菜按份量夹到一个大盘里,又从自己包袱里掏出一个金勺子,让九十四握着勺子吃饭——正好免去了学使筷子这道工序。
九十四吃饭吃得慢,阮玉山也不催,就这么坐在院子里似笑非笑地看他吃饭,看得九十四不自在了,九十四会自顾自地转过去,但因为手上裹着厚厚的布条,总得时不时转回来让阮玉山帮自己调整手里拿歪的勺子。
他不乐意开口求人,就拿眼神去瞅阮玉山。阮玉山瞧见了,伸出一根手指给他把勺子拨正,他就低下头去安安静静吃饭。
九十四吃完饭,磨磨蹭蹭地抱着书坐在院子里。
阮玉山看出来他心里又在憋着主意,眸光一瞥:“你想做什么?”
九十四说:“我想去学堂。”
阮玉山快烦死了。
第24章 哄哄
他不接九十四的话,而是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九十四向来没注意过自己的体温:“凉吗?”
阮玉山自顾自接着问:“是不是夜里睡地上的缘故?”
九十四说:“我没有睡地上,我睡在被子上。”
阮玉山跟听不见他说话似的,很有自己的思路:“你想睡床?”
九十四:“……”
九十四在短暂的沉默后进行了快速的思索。
——阮玉山不愿意的话,是不会主动开口提出这个问题的。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如果九十四回答自己想睡,那势必会挤占阮玉山的位置;而阮玉山看起来并不像会为了让他睡觉就自己滚下去的人,所以一旦他点了头,最后的结果大概是两个人一起睡。
于是九十四说:“不想。”
“我想去学堂。”他又补充了一句。
阮玉山好像聋了:“刚才瞧你那道甜竹笋吃得不少,喜欢?还吃不吃?”
九十四问:“还有吗?”
阮玉山的耳朵又好了:“等着。”
他一头钻进地窖,找到晒干的竹笋,挑了一把嫩嫩的回到院子里。
九十四不见了。
阮玉山站在地窖口,拳头都有点硬了。
他盯着九十四坐过的小凳,慢悠悠走过去,一脚踹翻,随后走开。
走开片刻,又想起这小凳是自己搬给九十四坐的,遂回去扶好,自个儿坐了上去。
这一坐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几日一直待在目连村等林烟的消息,阮玉山知道自己会过得很悠闲,不成想昨夜遇到了怪事儿,自己腰和腿都受了不轻的伤,在这儿就权当养病。
他百无聊赖,便去房里转了转,果然找到一些笔墨还有未用过的宣纸和砚台。
这地方是衣棚老板的儿子曾经用来读书的屋子,想来也不会缺这些。
既然无事可做,阮玉山便提笔蘸墨,在纸上描起丹青来。
阮家虽然祖上起家不大光彩——纵使招安也不是他们主动的,但两百年下来,对外说起那也是一州之主,世家大族。
既是钟鸣鼎食之家,也该养出文韬武略之辈。自府中长大的公子小姐们,一个个舞文弄墨是分毫不差。
阮玉山上马征战,下马舞笔,练得一手好枪,写得一手好字,更画得一手好画。
大祈甚至曾有过好几年“红州纸贵”的日子。
无镛城的玉雕,红州城的丹青,一个出自谢府,一个出自阮府,名声都在谢九楼和阮玉山接任城主之位后盛极一时,并称大祈双贵。
有幸得见过两方至宝的朝中公卿曾对此做过陈表:若见谢小将军所作之玉雕,则使肉体凡胎双目生辉;再见阮大老爷所描之丹青,又觉天地之间百花失色。
阮玉山对此很是不屑。
什么东西,也敢拿谢九楼跟他比。
佘老太太则对此很高兴——自家曾孙除了一身没用的好看皮囊,还有那套粗鄙不堪的枪法,也算有点文雅的长处能拿出去跟名满天下的谢小将军一论长短。
阮玉山坐在老太太膝下,听了曾祖母的话,对此做出两个点评:第一,即使不会丹青,他也跟谢九楼一样名满天下,并且自认样样胜过对方,要论长短,那也是他长,谢九楼短;第二,个小老太太老了老了还穷讲究起来了,什么风雅?忘了那会儿在沙佘关当土匪的时候了。
他这话一说完,老太太骂他目无尊长,一闷棍打过来,打在阮玉山一身筋骨皮上不痛不痒,反倒震得老人家手麻了半晌。
后来年岁大些,手上的事多了,碍于州主的身份,他也不便整日在这些个闲事上浪费时间,即便时不时手痒画画,也不再允许外传。
今日无事,被气了一场,为解不忿,姑且小作一张。
阮玉山在纸上悬笔片刻,很快便凭借记忆做起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