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握住竹竿的其中四指展开又合上,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充沛力量从身体蔓延到四肢百骸,九十四几乎感到自己的指尖都盈满了难以言喻的中气,似乎很快就要冲破身体爆发出来。
他的右臂像柳枝一样凭借记忆复刻阮玉山舞枪的招式挥动着。
枪要使两手,他只用一手。竹身挥过身前时,他便跨腿下腰,与地面齐平;竹竿举国头顶时,他便挽手挑动,臂若无骨,躬身而下,将竹子从头顶转至后背,再看看擦着自己劲瘦的腰身回到身前。
九十四玩竹子玩到了兴头上,学着今早看见阮玉山舞的最后一招,两手握住竹身中部,往上一抛,趁竹子直线朝下横向回落时,蜷身上跳翻至竹尾,掌心朝下握住竹竿一端,再用小臂发力,将竹子整根直挺挺地顺着肘部朝后方射出去,接着自己几个后翻半空拦截再将其接住。
哪晓得倒数第二步时他预估错了自己的力道,竹子噌地一下擦过他抬起来的小臂飞向后方,眨眼便刺出一丈,且丝毫没有停落的趋势。
眼看就要射出竹林,九十四一个箭步冲出去,野豹似的追到竹竿前头,眼睁睁看着刺向自己面中的竹尖,二话不说便举起双手合掌将其夹住,意图阻止竹竿继续前进。
谁知这竹竿带着无比巨大的冲力,非但并没能被九十四拦截,反倒逼得他连连后退,直退到一块土坡前,他用一只脚朝后抵住土坡,才暂时没让竹尖刺出去。
他的玄气太强了。
九十四到底是刚刚解脱束缚,完全没学会合理调用自己周身玄气,眼下亲手打出去的武器,在出招时灌满他的玄力,收招时却无法阻挡了。
竹尖又朝他的面门进了一寸,粗糙的毛竹表面带些许着坚硬的竹刺,竹尖前进一寸,竹刺便刺入九十四的掌心一分。
热淋林的鲜血渐渐顺着他的掌心流到竹竿,再从竹竿滴落而下。
下一刻,竹竿尾部由于承载不住两股对冲的力量而渐次爆开成一片一片的篾条,九十四一咬牙,别开身子,忽的松手,电光石火间后退两步,朝竹竿侧前方的杨树跑去,即将到达树下时飞快蹬不上树,再仰后翻身,借力踢向恰好飞到他身前的竹竿,一脚将其踹到对面的木林。
竹子头尾撞到并排的两棵杨树,整根竹子碎裂爆开,零零散散地落到地上。
九十四松了口气,两只掌心这时才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他抬起手掌,发现竹条上的硬刺在他刚才松手时被顺带拔了下来,一直扎在他手掌上。
昨夜割血给阮玉山做交易的伤口刚刚愈合,这会儿又加深了一道口子。
他闷不做声地一根一根把那些倒刺从肉里拔出来,才拔完一半,突然听见轰隆两声——
对面被一脚踢过去的竹子撞上的那两棵树,倒了。
就像此刻在院子里刚被劈好丢进土灶烧水的木柴。
阮玉山穿着常服,两手袖子挽到小臂,正给灶下添柴准备做饭。
院子的地窖里什么都有,原本是衣棚老板为过冬储存的粮食,最多的就是白菜。
肉也有些,但不算多,由于阮玉山给的银子很够,那肉便随便他们吃了。
他正微微弯腰,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撑在灶台边上,盯着锅里似开不开的水思考要不要再加点柴,便感应到了九十四的出现。
果不其然,一抬头,远远的瞧见九十四闷头朝院里走来,边走还时不时往回看两眼。
阮玉山跟着九十四往远了看,发现九十四后头还有俩看起来像村里人的山户。
三个人之间气氛很微妙,九十四沉默得像犯事儿的,那俩眉眼间的恼怒像是来讨债的。
他再把目光放回九十四身上,发现这人两只手血糊刺啦的红得像两块云腿——还是只有骨头没有肉那种。
阮玉山站直了身子,捏着蒲扇背起手,默不作声等着九十四走到自己跟前来。
两个山户虽神情不忿,不过还算讲礼,跟着九十四到了院门外就停了,像是等九十四拿什么东西。
阮玉山越看越来兴趣,他还是第一次见九十四脸上出现这种吃了十天腌咸菜一般难看又掺着点老实巴交的脸色。
最重要的是,九十四显然是冲着他走过来的。
他静静等着九十四走到自己跟前,低垂着眼看九十四黑漆漆不肯抬起来的头顶。
再不想抬也得抬,债主在院子外等着呢。
九十四也明白这道理,所以闷了半晌,抬头瞅了阮玉山一眼。
这一眼刚好对上阮玉山满脸看好戏的神色,于是乎九十四五味杂陈的眼神又添了层阴沉沉的冷意,似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很不情愿。
他再次把头闷下去,琢磨半天,又回头看看守在院子外那俩人,像是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了,一鼓作气,愣头青似的直截了当跟阮玉山伸出血淋淋的一只手。
就是开口时声音小了些,完全不比之前那般有底气:
“借我点钱。”
第22章 白脸
阮玉山没说借不借。
他先是轻哼一笑,后背拍着扇子绕着九十四走了一圈,接着弯腰凑到九十四面前。
“步于中庭?”他杵到九十四眼皮子底下,“怎么步出一屁股债来?”
九十四本来因为那一根竹竿两棵树就大为沮丧,这会儿看见阮玉山在他面前事不关己地刻意揶揄,更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为了清誉,他还是忍着脾气正经纠正道:“我欠的是钱,不是屁股。”
屁股债这说法实在难听。
九十四不知道阮玉山从哪里看出来自己欠的是屁股债,更不知道自己的屁股能有个什么价值,撞塌了人家修的房子和种的树,谁会不找他要钱,反而要屁股?
看着阮玉山的神色,又打量这人平时的行事作风,九十四暗暗下定决心,今天借了钱,日后一定要尽快还,否则保不准阮玉山今天盯上他的屁股,明天盯上他的腰,后天盯上他的腿,他岂不是只能割肉赔款?
也不知阮玉山听没听明白他的话,低低笑了,打直身子垂眼睨他:“我量别人也不敢要。”
九十四真的很想给阮玉山一拳头:别人敢要,他就肯给?
他的身体,几时轮到阮玉山来评判了?
他差不多快忘了阮玉山丢在饕餮谷那几十万金的飞票。
那几十万金子没有买下九十四的自由,却正好买下了九十四的身体。
他就是再长一百个屁股一百条腿,那也是归阮玉山所有。
奈何现在拿人手短,九十四只能把拳头攥在掌心里,等解决了燃眉之急再说。
林烟临走时按阮玉山的吩咐带走了那个专装金银细软的包袱和几个行李,阮玉山自己身上还带着一笔小钱,买两栋京中高楼暂且还不在话下,自然出得起九十四撞塌的两家村舍。
他从房里拿出一片金叶子,递给九十四:“告诉他们,多了算送的。”
九十四用一种很莫名其妙的眼神瞅着阮玉山。
他很不想欠阮玉山那么多钱,更不知道阮玉山在慷慨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他是没有再去斗场像斗兽一样表演同时满场薅钱的机会了,九十四挣钱的路子目前来看十分有限,坦白点说就是完全没有路子。
阮玉山现在拿着他借的钱大方,那完全是在替他大方嘛!
要还一个金叶子,他非得去卖血不可。
九十四是不愿意卖血的,畜生的血才会被人拿去做交易,他不做。不仅自己不做,总有一天也要让他族人都不做。
想到这儿,他心里叹了口气,说什么也得先把人的钱还了。身上背着债,是无论如何走不快的。
他接过金叶子,来到那两个山户面前。
他们的脑袋一半是烧化的皮肉,另一半是空荡荡的黑洞。
九十四忽然定眼瞧着他们的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说不上来,回头看看阮玉山,阮玉山冲他挑眉毛,显然也没觉得不对劲。
他把金叶子递过去,临了又收回来,说:“我跟你们去看。”
方才他控制不住力道,一脚震塌了两棵树,原以为被他所害最严重的就是那两棵树了,哪晓得不多时从下头跑出这两个人来,对着他大为指责,说他干的好事,砍翻了树,撞塌了他们的房子。
九十四这才瞧见,这一带树林和竹林后头是一片沿山而建的土坡,坡上正好有两户人家,屋子就傍在山脚下,背山面水,位置好着呢。
当时事发突然,九十四也无暇细想,对方上来就问他是哪家的,要找上门去说理,叫他赔钱。
好好的房子给他无端撞塌了不赔钱也不是个事,他就三步一回头地领着人回来了。
这会子冷静下来,他心里不对劲,便说要去看。
两个山户也坦荡,他既然要去,就让他跟着,要九十四瞅瞅自己做的孽,数数那家里一应损坏了多少东西。
阮玉山高高地站在檐下灶前,并不阻止。
这是他们进到这儿以后第一次遇见活人。
阮玉山窄长的双目在那两个人身上来回巡视,即便暗中用了玄力感知,也暂时没看出什么异样——谁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一双耳朵两条腿,能说话能喘气,就是正常的活人。
九十四要去,他并不拦。
一是跟村里存在的一切多接触接触,瞧得越多,越能发现蹊跷;二是九十四对他成天到晚横挑鼻子竖挑眼,阮玉山认为,就得让九十四多跟外头的人打打交道,见识见识人心险恶,才知道他这种宅心仁厚的老爷有多难得。
他一向认为自己平易近人,心地善良,偶尔说话做事独断专裁了些,那也是身在高位不得不使的一些手段。
若真有一日天下大同,他这人是世上最好相处不过的。
可惜九十四是非不分,拿他当豺狼虎豹来提防。
他哪里能算豺狼虎豹?在九十四肩上咬一口,血还没吃进肚子里,先当牛做马地给人洗衣做饭了——九十四也是很不客气,把他使唤得十分顺手。他不是也不计较?
若真要计较,这世上有几个人敢叫他洗手做羹汤的?找死也得挑个好日子。
高不可攀的阮老爷朴素地烧着柴,越想越觉得,九十四太不知好歹,自己该从对方身上讨点什么回来。
熊熊燃烧的灶火中又被丢进一把柴,撞在那些正烧焦的木棍身上。
——哗啦。
九十四跟随山户回到那片林子下方,刚一踏入,就踩到一堆枯枝败叶。
两个山户走在前头,九十四一路跟在他们后边,看着前方两个人,一人半拉脑袋,凑一块儿刚好拼个整。
他们倒是没说假话,九十四一脚踹倒的两棵成年杨树,正正从他们屋子后方砸下来,将屋顶和房梁从中砸断,好端端的房子成了一片废墟。
林子本就是村里人自己种的,杨树是不错的木材,指着再长壮些砍了卖钱,这下好了,九十四不但要陪屋子的修缮钱,还要赔两棵杨树的木材钱。
他对着山坡上这一大堆残垣断壁,终于找到了心中奇怪所在:“屋子里,只有你们两个人?”
“那不是。”其中一个山户指着一块被压塌的房梁下方道,“家里人都在下了田,我女儿还在那儿!”
九十四顺着他指尖所指,看见一块不成形的肉泥在房梁下蠕动。
肉泥呈现出一种流动的不固定形态,上一刻还被断裂的房梁压着,眼下便缓慢地从房梁与废墟的空隙里钻了出来,钻到九十四和两个山户面前,渐渐向上凝出一个模糊的小孩儿形状,没有五官,没有清晰的四肢,却能发出小女孩的声音:“爹爹,我去学堂啦。”
说罢便与九十四擦身而过。
九十四的目光追随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一段,他才开口询问:“哪里有学堂?”
金叶子留给修缮房屋的两个山户,九十四跟随他们的女儿去了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