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话这功夫,船舱外面有侍从走动,影子和脚步声交错。
林佩瞪陆洗一眼。
陆洗打开折扇,笑着道:“话说回来,大祀坛钟楼那场火的原因找到了吗?”
林佩道:“南京刑部奏报,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引火之物,确系天雷所致。”
陆洗道:“糊弄鬼呢,如果你人手不够,我可以派几个得力的人帮你。”
林佩道:“说了,不必。”
陆洗道:“是不必还是不让?”
林佩道:“没有什么让不让,我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麻烦的事还多着,你可以帮我这一时,但你帮不了我一世。”
陆洗轻摇折扇:“谁说帮不了一世,除非你活得比我长。”
林佩抬起眼,捋了捋心绪,微笑回道:“此间如逆水行舟,余青,你愿意替我管教户部和工部的人就已经足够,往后的一切,终归是我自己立得住才行。”
陆洗端详他片刻,点头应好。
两个人都把对方为自己而做出的退让看得一清二楚。
*
北上路途之中,各部官员距离很近,消息传得很快。
林佩生病的事终究隐瞒不住。
不到三天,陆洗堂而皇之地在林佩的卧榻之侧出入的事也人尽皆知。
百官大惑,之前林佩和陆洗二人可谓是针尖对麦芒,现不到半年时间,难道就尽释前嫌,到了可以彻夜长谈的地步了?他们觉得不大可能。
唯一的解释是——两位权臣在做戏给皇帝看。
是日,船队途经卫河。
陆洗到甲板上透气,忽见分支河道里缓缓驶出几艘民船。
这种民船有双层甲板,很能装货。
青黑的船篷压着水影,橹声惊起岸边水鸟,掠过泛着碎金的河面。
陆洗找宋轶问情况。
宋轶道:“大人,卫河漕运司之前请过旨意,但是林相一直压着没有批准,通州官局那边进的货又都等着交付,冯盈就想了一个法子……”
还没说完,便听侍从来报,卫河漕运使冯盈前来拜谒。
“大人,这就是他的法子。”宋轶解释道,“打着为迁都服劳役的名义征调民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批货运到通州去,既从船帮那里拿漂沫银子,又赚卖货的钱。”
陆洗叹口气,拍栏杆道:“一个个赶着投胎似的,别让他登船,放下小舟,我去见他。”
宋轶应是,转身去安排。
河道航行着浩浩汤汤的迁都船队。
纱幔在河风中飞扬,如万千流言在人群中飘散。
陆洗眼神一凛:“回来。”
宋轶道:“怎么大人?”
陆洗把扇子合起:“我还是就在官船上见他吧,你去把董尚书和于尚书叫来,工部、户部的几位侍郎也一并来。”
午时,甲板上清出空地。
陆洗坐在船首,左右两边的交椅上坐着董颢、于染和几位从官。
不久,方时镜、杜溪亭闻讯赶来。
温迎领中书省、礼部和吏部的人登到二楼凭栏观望。
三个箱子被抬上甲板,一开盖散发出春笋的新鲜气味。
冯盈是个圆滑的人,一张脸长得也很圆润。
他堆笑道:“陆大人,下官听说林相病中想吃笋,特意让快马往返南方,送来了刚挖出来的雨花脆琅。一点心意,不成孝敬。”
陆洗歪过身子,用折扇指向河道:“那两百艘船装的全是春笋吗?”
冯盈愣住。
陆洗忽然冷下脸:“谁让你擅自征用民船的?”
冯盈结巴道:“大,大人,卑职请示过朝廷,是,是林相……”
陆洗道:“是林相指名道姓让你征调民船给他送春笋的?”
冯盈看向左右两边。
董颢耷拉下眼皮,脑袋一颠一颠的,竟是在打盹。
于染咳嗽一声,拍董颢的肩膀道:“董尚书,工部上过这道奏没?”
董颢道:“啊,好像上过,当时说是为迁都途中的各项劳务,但因林相不同意,工部就没敢下令实施。”
于染道:“户部也没批过这样的账。”
事情三言两语就说清了,没有上级官员出面揽责,是冯盈一人擅作主张滥用职权。
冯盈吃了个哑巴亏,垂下头,自认倒霉。
陆洗道:“冯盈,你假借迁都之名,行私运货物之实,可知是什么罪?”
冯盈跪下,连连拱手求饶:“陆大人,卑职知道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陆洗斥道:“还想有下回?来人,把他的官袍扒了,鞭笞八十!”
冯盈当场被几个侍卫绑到桅杆。
皮鞭打在肥胖的**上,啪,啪,留下又细又深的血痕。
鸟在天空中盘旋。
血顺着桅杆流到甲板上,染红木板。
周围的嘈杂声逐渐减弱。
众人缄口。
最终,冯盈被打得晕厥过去,抬下官船。
陆洗动的是私刑,然而路途之中事从权宜,无论是坐在一旁的工部、户部的官员,还是站在楼上观望的中书省、礼部、吏部的官员,都对这样的处理结果没有异议。
一场危机就此化解。
傍晚时分,暮色渐沉。
陆洗乘一叶小舟,缓缓靠向岸边停泊的乌篷船。
船身轻晃,他撩开帘子弯腰入舱。
董颢和于染已在此等候多时。
陆洗道:“冯盈受委屈了,人现在怎么样?”
“他皮厚,养十天半月的就行,给他请了医官,开了药,也发了抚恤。”董颢神色稍缓,“他事后反省,自知犯下大错,还一直说感谢朝廷宽宥处理。”
于染闻言嗤笑:“平时挺能藏事的一个人,这回竟然也猪油蒙了心。”
陆洗撩袍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眼皮未抬:“先别说他,你们二位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反复给河道清淤,一个欺上瞒下乱做账,别打量我不知情。”
舱内一时静默,只听得河水轻拍船身。
董颢苦笑,抬手揉了揉眉心:“说到这里,我和于尚书有一肚子苦水。”
于染道:“是啊,为政清明固然好,但有时管得实在太严,等于不让人做事。”
董颢道:“余青,林相的品格是值得尊敬,但凡事都有个度,我看你也没有必要刻意对他献殷勤吧,到了平北,有太后……”
陆洗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你们以为我这些天是无事献殷勤吗?”
董颢和于染对视一眼。
陆洗放下茶杯:“你们怎么不想想,林佩为何不查赈济江宁县的账,不查南粮北调,不查盐政,不查铜铁,不查茶叶,偏就盯着迁都的度支?你们是一点都没有数啊。”
于染拈须道:“大人的意思是——在迁都一事上,林佩的利益和我们是一致的,他要把这件事做成才能在北京站稳脚跟,他要保持公允才能平衡各方人心。”
陆洗道:“对,这样考虑才对,除了他,朝中没有人能主持迁都,没有人能同时稳住宗室、官僚和金陵旧族,说句实在话,他这么呕心沥血全是在为我们办事。”
董颢道:“可他的利益和我们怎么能一致?朝廷只有这么大,他要是进,我们就得退。”
于染微微一笑,心已明了,不再跟着辩驳。
陆洗道:“恩公,咱们把目光放远一点好吗?”
董颢道:“放多远?”
陆洗道:“三年就够,等朝廷收复北方失地,开疆建制,一荣俱荣,还能少你们的好处吗?就算以公事论,你们一个户部一个工部,手里又将添多少项目?”
董颢深吸一口气,眼中渐明,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
陆洗道:“你们想通就好,都看管好各自的手下,定都大典不能再出一点差池。”
董颢、于染听完这番劝告终于肯服。
卫河漕运使受鞭笞一事过后,北方再无官吏敢仗着地利对朝廷政令阳奉阴违。
*
二月底,船队沿河抵达通州,临近北京城。
——“知言,该起了,我帮你穿衣。”
第76章 迁都(八)
船桨吱呀, 水浪习习。
林佩被陆洗叫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舱顶的吊灯晃得他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