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在此时拟出了三道圣旨。
其一,升平北府为顺天府,定都北京,置南京为陪都。
其一,由林佩总领六部,主持明年迁都事宜。
其二,任陆洗为平辽总督兼北直隶巡抚,部署北防军务。
消息传出,京城各方势力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一种静默,就像两年前陆洗刚入相时那样。
*
寅时三刻,林佩手捧黄绫诏书,在崇文里街牌坊下马。
陆府大门敞开,府中家丁数十人跪在门口。
院中已设香案,青烟袅袅,廊下青砖地也洗得一尘不染,
陆洗身着布衣跪于正厅。
林佩走到北墙前,转身站定:“陆洗听旨。”
陆洗俯身叩拜。
林佩展开诏书:“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治国安邦,重在择人。今北虏猖獗,边患日亟,非有雄才大略者不足以镇抚边疆。兹特进尔为平辽总督兼北直隶巡抚,假节钺,总管北直隶、辽北、晋北三省兵事,凡军机重务,三司悉听节制。望尔体朕深意,整饬边防,抚绥军民,务使边陲晏然,百姓安居。钦此。”
正厅回荡着清亮的人声。
林佩将诏书递过。
——“臣领旨,谢恩。”
陆洗双手高举接来,又叩首三次方才起身。
天色熹微,颁发圣旨的仪程结束,众人接连退去。
正厅的两盏明烛照着金丝楠挂屏之上雕的暗八仙。
“知言,你稍坐一会儿。”陆洗道,“我去换身衣裳。”
林佩道:“这身怎么了?”
陆洗道:“我不想在你面前如此灰头土脸。”
林佩道:“穿布衣就叫灰头土脸,什么话。”
陆洗笑了笑,一边嘱咐家丁端茶水,一边往后堂走去:“咱们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你既然来……”脚步渐渐远去。
林佩道:“回来。”
脚步声停顿了一下,又原路折返。
陆洗扶着林佩坐,好言安抚道:“又不用回去复命,急什么,就在我这儿吃口明前的茶。”
“你跪下。”林佩把双手抱在胸前,“还有一道旨。”
陆洗啧了一声,不太相信,伸手去摸林佩的袖子。
“是口谕。”林佩别过身,笑着道,“陛下令你我七天之内和好。”
陆洗听了也发笑:“我们俩不好吗?”
林佩道:“好吗?”
陆洗道:“好啊。”
林佩嗔道:“巧言令色。”
两个人互相打量。
林佩终于让陆洗学会顺应规则,陆洗也终于让林佩之所长为己所用。
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都在这一眼中道尽了。
堂外渐亮。
蜡烛熄灭,飘出一丝淡淡白烟。
“天下知我陆洗者,非林知言莫属。”陆洗站到座椅后面,把两手搭在林佩的肩膀上,捏一捏又锤一锤,和颜悦色道,“劳驾北上与我搭台,实在辛苦。”
林佩正觉得肩颈酸疼,如此也受用。
却忽有一下牵扯伤处,他痛,嘶地吸了口气,皱起眉毛。
陆洗停下:“手重了?”
林佩道:“没事。”
陆洗不当无事,把里衣拨开半寸,便隐隐看见他脊背上的几道红痕。
“你怎么又伤成这样?”陆洗道,“你说过会和我解释的。”
“没什么要紧的。”林佩站起来,低头打理衣衫,“你今晚来,我告诉你。”
话中的几分含蓄让陆洗作罢。
“也好。”陆洗按捺下关心,“也好,我正有样东西要送你。”
*
入夜,霜降。
松树针叶间凝满了细小的霜粒,风一吹,石板小径上银雾飘扬。
熟悉的脚步传来,门缝之间亮起一线灯火。
林佩开门,看见陆洗如约来到。
陆洗穿着绛紫丝绸长衫,前襟和袖口刺绣云纹,腰间系如意暗纹腰带。
林佩心中感叹,真是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
陆府小厮搬进一只匣子。
林佩道:“陆大人,我去你那儿两手空空,你来我这儿却每回都带礼,不太合适。”
陆洗近前道:“往后就不必分你我。”
林佩道:“别,近则不恭。”
陆洗笑道:“你我之间,高山流水共此情,两心相映不言中。”
林佩浅叹一口气:“诗不能乱读,你考不上进士大抵就是勾栏词曲听得太多。”
忽然他眼前亮起一束光。
陆洗打开匣子。
玉料若凝脂白净无瑕。
雕刻布局巧妙,层次分明,是一朵盛开的昙花。
花形饱满婀娜,花瓣层层叠叠,边缘线条柔和而细腻,每一瓣都薄如蝉翼,晶莹剔透。不同角度看,如有夜风轻拂,花瓣轻轻颤抖,跃动于夜色之中。
林佩顿时回忆起朝会前夕。
那时爱恨交织,万千愁绪,而今桥头船直,各有所归。
“玉倒没什么,就是和田的雪花玉。”陆洗托起底座,举到高处,“它最大的妙处在这个地方的雕工。”
林佩抬起头。
花瓣间隐约可见几颗水滴,在月下闪烁。
林佩踮起脚,伸手去摸。
指尖触碰到了,才知不是水滴,而是玉里含的几小块几近透明的冰种。
“清溟大师说,这叫——”陆洗道,“玉魄昙花雕未真,冰心一点寄幽魂。千年石髓凝清泪,不落人间染世尘。”
林佩的眸中蒙起雾气。
昙花绽放本只是瞬息之事,陆洗偏用一件玉雕留住冰清,让它的美变得恒长隽永。
林佩着实是很喜欢。
他的情感一向含蓄内敛,喜欢就是多看几眼,不动手也不说出口,总不似陆洗对他那样呼之欲出。可他也是真诚的,当发现前方有了微光,他一样拿得出携手同行的勇气。
石板小径一前一后渡过人影。
到书斋,陆洗提袍迈上台阶,回头看林佩。
陆洗道:“知言,不去书斋么?”
林佩道:“什么时辰了,我只是在这儿读书,又不在这儿睡觉。”
陆洗晃了晃神。
但见林佩立于修竹之下,身姿如松,一袭素袍垂至脚踝,衣袂无风自动。他面容清癯,眉如远山,似用浅墨勾勒而成。他眼眸清澈,说话平淡而动人,像那一曲山居吟。
陆洗道:“你留我?”
林佩道:“嗯。”
陆洗道:“你说的和我所想的是一回事吗?”
林佩笑了一声:“少对我用这样的伎俩,刚才还说‘高山流水共此情’,若你想伯牙子期、知己之情,便是一回事,若你想那峰峦如黛、流水柔波,便不是一回事。”
陆洗道:“不愧是中过进士当过翰林的人啊,定情之时都要这样一丝不苟。”
林佩听着这话,不会回答了。
晚风撩得他面颊染红,手心发烫。
陆洗牵过林佩的手腕,握在掌中摩挲。
那只腕子又瘦又硬,捏起来有些割人。
林佩却觉得此刻自己的骨头是软的。
陆洗轻笑一下:“知言?”
林佩道:“做什么。”
陆洗的唇角逐渐上扬,眼里放光。
林佩道:“你不要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