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房中堆砌着古籍典册的书架像是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墙,墙角的滴漏声总是沉闷而迟缓。永熙帝晚年惯用浓香遮盖病体气味,熏得烛台周围都染上一圈昏沉的紫红光晕。
而今窗棂大开,阳光洒满房间。
架子上的书籍尽被撤去,摆的是一只妙趣横生的青花五彩瓷瓶。
——“臣林佩叩见陛下。”
“左相请起。”朱昱修道,“阮祎,赐座。”
林佩谢过圣恩,瞧了一眼那只紫素漆嵌珐琅面六足圆凳,撩开衣摆坐下。
他留意到自己的右手边摆着一只一模一样的空凳子,所以没有坐到正中。
朱昱修道:“左相,朕见到你,突然想起造车时你对朕说的一句话——轴与辕相接之处更要精确无误,否则偏左偏右,都会使受力不均,路途远了必然开裂散架。”
林佩道:“臣也记得,臣的确说过这话。”
朱昱修道:“此话何解?”
狮子猫躲在千年润的叶子后面。
叶子拨开,露出一对异色的瞳孔。
林佩与这狮子猫对视片刻,开口道:“臣与陆洗同为辅政大臣,兴和以来,臣主文法农学,陆洗主工商邦交,臣二人就像马车的两只轮子相辅相成,谁都不可或缺。”
朱昱修道:“是啊,朕把你的话记在心里,居中而为,丝毫不敢偏差,可现在是你自己急着把另一只轮子拆掉,这样又有什么好处?”
狮子猫扒上瓷缸,伸出爪子拨动水面。
鱼躲莲叶间。
水珠跳跃,叮咚作响。
林佩抬起眼:“臣斗胆先问陛下一个问题。”
朱昱修道:“你说。”
林佩道:“前路遥遥,陛下架着马车所向何方?”
朱昱修绕过书案,走到窗前。
菱花窗透进几缕柔和的光束。
他迎着光,把心里的话反反复复又默念一遍,凤眸里忽然有了神。
林佩道:“陛下如果不明白臣的问题,臣直说,臣不光是指兵制,而是天下的中心……”
“朕明白。”朱昱修道,“朕意已决,朕要迁都北京,北击鞑靼,收复近百年来的失土。”
林佩一顿,抬起头,见对面那袭明黄底绣龙长袍泛着金色光华。
君臣对视。
朱昱修攥紧双手,心跳的厉害。
林佩的眼中如有一柄寒光凛冽的利剑,剑锋不动,内里却藏着千钧之力。
朱昱修不知道林佩为什么要这样审视自己,只知道此刻他必须强硬,绝不能移开目光。
他要和悍臣对峙到底!
古今诗篇在他的意念中翻涌着——铁骑踏破万重山,烽火连天戍未还。剑指边关风卷雪,旗开大漠月临关。山河一统乾坤定,社稷千秋日月安。壮志凌云吞四海,功成青史照人间。
他却忍着不说出口,因为君王本就不必事事对臣子解释缘由。
缸中的暗流化为波浪。
哗,金鱼跳出水面。
狮子猫嗷地一口将其叼住。
朱昱修的睫毛颤了一下。
正在他以为自己漏怯,着急想补救的时候,对面的人撤回了目光。
“明君在位。”林佩把双手举至胸前,掌心向内,躬身行揖礼,“苍生之幸。”
“你答应了?”朱昱修道。
林佩提起衣摆,跪于金砖之上。
“你做什么?”朱昱修后退半步。
林佩再叩首,双手向前平伸,掌心朝下贴地。
至此,朱昱修意识到林佩不是在质疑他的决定,而是在试探他的气量。
“朕想说的已经说完了。”朱昱修道,“现在朕要听你说。”
林佩道:“陛下觉得臣接下来会说什么。”
朱昱修道:“欲取之,必先予之,你要和朕谈条件。”
林佩道:“陛下之志即臣等之命,纵赴汤蹈火,臣亦万死不辞。”
溅出的水从缸壁流下。
缸内渐渐恢复了平静,纱帐般的鱼尾在睡莲之下飘动。
朱昱修走到林佩身边,小声道:“你可以起来吗,让二朝老臣这样跪着,传出去不好听。”
林佩没有回话。
朱昱修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笑了笑,伸出手去扶。
这一扶,林佩就识相地起了身。
下晌,君臣推心置腹。
第66章 归位
案头的那盆千年润抽出穗状的花序, 排列紧致的浆果一粒粒红得诱人。
“陛下,迁都的难处不在北方,而在南方, 用兵的难处也不在放权, 而在收权。”林佩道, “迁都北京, 一方面是提拔重用北方官员,巩固地权,一方面需暂时保留南京作为陪都, 平衡利益。改动兵制更是如此, 欲削减前军、左军、右军和中军都督府的编制,首先要把酒杯倒满, 让堪留之人晋级涨俸禄,然后才可以释兵权,裁撤那些吃空饷的。”
朱昱修道:“你说的对, 朕也琢磨了许久,全在你说的这几句话里头。”
林佩道:“这样的情形之下,如果相权仍由臣和陆洗分制, 一旦实施, 很容易造成南北势力割据, 不利于社稷长治久安,这就是臣对陛下开头一问的回答。”
朱昱修道:“朕明白了,依你之见,朕眼下应该如何做呢?”
林佩道:“陛下请给臣三样权力。”
朱昱修道:“你说。”
林佩道:“其一, 主持迁都之权,其二,工部营缮之权, 其三,户部度支之权。”
朱昱修道:“干脆说你一人独领六部得了。”
林佩道:“臣之所请,陛下可以不予。”
朱昱修道:“好了好了,说过一遍了,现在说说你打算让右相做什么。”
林佩道:“平辽总督兼北直隶巡抚,领北方三省统兵之权,制诸卫所,专司北防。”
朱昱修顿了顿,道:“那他还是朕的右相么……”
他的年纪本就还小,对前朝之政极其生疏,再加上方才与林佩的对峙消耗了太多精气神,以至于这会儿真正谈到军国之事时,他听得有些困乏,不小心就流露出了对陆洗的那份偏爱。
林佩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如果陛下实在舍不得,过一段时间,等风波过去,臣择机安排人上疏,请陛下恢复他的名衔。”
朱昱修道:“真的?那就说好了!”
林佩道:“但只是恢复名衔,不能批六部的公文。”
朱昱修道:“这样……也行吧。”
林佩微笑:“那这就是臣与陛下的第三个小秘密。”
朱昱修道:“茅太傅真乃神人也。”
林佩道:“什么?”
朱昱修道:“没什么,没什么,你什么时候能把旨意拟好?”
林佩道:“今日。”
朱昱修道:“好,你今日送来,朕今日就朱批。”
二人静坐片刻。
林佩道:“陛下,那臣回去起草诏书了。”
朱昱修道:“等等。”
林佩道:“陛下有何吩咐?”
朱昱修道:“任命的诏书由你到他府上去宣,朕限七日,七日内如果看不到你们俩一起上朝,朕早晚废了相制,自领六部。”
林佩躬身,平静道:“臣谨记圣训。”
出御书房时,林佩仔细看了看架上的青花五彩瓷瓶。
瓷瓶一侧画的是相会图,庭院之中,主宾对坐交谈相欢,身边各立随从;另一侧是课教图,芳园之中,塾师端坐讲授,学童伏案疾书,另有二仆托物侍立。
整器人物形神俱佳,笔法古拙,红绿二彩相映,青花匀净,黄彩夺目,深得酊窑精髓。
光洁的釉面映着人的面孔。
林佩心下一醒。
从今日起,朱昱修在他眼中不再只是爱玩鸠车的小孩。
*
雨停了。
宫墙被洗得发亮,朱红颜色像漆过一般。
南淮河的水涨了些,两岸柳条时不时轻点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经历过混乱的人们又开始渴望稳定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