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座左右摆着两张案台, 左边坐着林佩, 右边那张空着。兵部、礼部、鸿胪寺、光禄寺等五十余名官员坐在侧后方陪同。
“陛下, 中军气势如虹。”众臣感叹道, “泰昌郡王气度不凡。”
朱昱修点了点头,视线转向左边:“林相,从前春蒐你是不来的, 今日怎么来了?”
林佩也收回目光, 欠身道:“臣从前不来是守着中书省不涉五军都督府内务的规矩,但听闻今年止马岭的春景格外好, 竟把陆大人都引来了,那臣也破例想来看看。”
朱昱修道:“朕这么问没有别的意思,是怕你在外面吹了风回去又咳嗽。”
林佩道:“谢陛下关心, 臣不要紧。”
朱昱修指了指右边的空座位:“你猜陆相去哪儿了?”
林佩看一眼,摇头道:“臣不知道。”
朱昱修笑起来:“他不守规矩,朕罚他耍个把戏给你看看。”
正说着, 场下一声马嘶。
鼓声起。
一骑白马踏过河水飞驰而来。
马上之人身披锦袍, 手持流云雕纹开元弓, 肩背鸣镝,正是陆洗。
黄沙扬起,鼓点如雨。
陆洗打马从五军阵前跑过,一拉缰绳, 回头大声道:“春天万物生发,一应猎物当以活捉为上,射伤为中, 杀死为下。陆某不精武艺,谨以此箭祝各位将军旗开得胜,不负圣恩。”
林佩放在膝前的手紧了紧。
箭矢如流星飞过,正中百步外的靶心。
场中顿时响起一片喝彩。
陆洗收起弓箭,与五军将领一同向观景台行礼。
朱昱修的眼中闪过兴奋。
狩猎正式开始,五支队伍如离弦之箭,四散而去。
黄旗深入山林,直取岭沟,在朱迟的带领之下,队伍士气高涨,行动迅捷,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
蓝旗、绿旗兵分多路,在广袤平野上各自围出一片场地。章慎和邱祥指挥有方,黄尘弥漫之中只听风劲角弓鸣,兵士驰骋,猎圈渐渐缩小,鹿群尽在掌控。
紫旗选择沿河区域作为猎场,明轩以静制动,让士兵卸甲披草,布置陷阱,待野鹿、山猪到河边饮水,便出其不意将其捕获。
红旗所经之处乃是一个葫芦口,但见老将秦招远远望着山林,并不急于开猎。
观景台上一切风云尽收眼底。
陆洗换回公服,在林佩对面坐下。
他叫了林佩一声,见林佩装聋子不理自己,笑笑,侧过身继续观猎。
今日的止马岭并不只是猎场,而是北方的江山,他要看的也不仅仅是骑术和射术,而是在这过程中各军将领所展现出来的性格与决策力。
一个时辰过去,各军打得的猎物陆续送回营地。
朱昱修道:“现在看来还是前军打的猎物最多。”
十四岁的少年看得心痒手也痒,恨不能自己也上场,但就在他这句话说出不久,前军送回的猎物渐渐变少。
突然,围观臣民一片惊呼,只见卫队从中军运送回一只老虎。
这只虎凶猛异常,皮毛之下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一声咆哮,利爪拍得铁笼哐当摇晃。
“陛下,岭沟多有猛兽出没,泰昌郡王一身是胆,追求极致,勇气可嘉。”陆洗点评道,“明轩将军懂得借用水源,以逸待劳,又不愿与中军争锋,虚怀若谷,有君子之风。”
“朕的这位叔父一直是勇武过人。”朱昱修目不暇接,刚说完便又被平野之上的追逐吸引,“左军和右军的围猎也很是好看,章将军和邱将军难分伯仲。”
陆洗道:“围追包抄既考验体力也讲究技巧,他们都训练有素,如果两边侧锋相接之时懂得沟通,顺便帮对方控制一下鹿群方向,通力合作,就能省去不少功夫。”
朱昱修若有所思地点头。
陆洗旋即往后军的方向看了一眼。
后军因为迟疑而失去先机,战绩远远落后于其余四军,但他们似乎并不着急,仍在逡巡等待。
台上人在看台下人,台下人也在打量台上人。
葫芦口起风了。
树冠摇晃,飞鸟四散。
“好啊,等的就是这阵山风。”秦招抬起手,手指迎着风转了转,大笑一声,提起刀,“黄鸟飞往的地方一定有野猪群,我们走。”
“秦老将军。”闻远喊住前面,“我们不能每年都听天由命,依我之见,左方林密坡陡,我们分兵两路,我去惊林子赶猎物,你守葫芦口,定能收获更多。”
“怎么。”秦招回过头,脸色阴沉下来,“你是看今日两位丞相都坐在上面,想好好表现,争做北方十万新军的主将吗?”
“何出此言?”闻远蹙起剑眉,“我担心的是这阵风来得太迟,我们猎得少了,在五军阵前出丑。”
“看来我猜中了。”秦招叹口气,缓和些道,“子渊,统兵之人不要去想调兵之事,听天由命,这就是我们的命。”
闻远顿了顿,没有再否认,反问道:“可如果机会近在眼前,为什么不去把握呢?”
秦招扬起马鞭,指向高台:“文辉阁断鸢之事你可曾听说?如今两位丞相之间仍存有分歧,我们后军都督府就处于风口浪尖,你一定要多想一想你父亲的教训,沉下心来。”
闻远坚持己见:“秦老将军。”
秦招道:“莫要逞能,你擅自行动,万一出了差错,谁来担责?”
闻远道:“我担责。”
到了该做选择的时候。
“好吧。”秦招**马背,把刀插进沙石,“今年听你的。”
闻远行过一礼,挥了挥手,带十余人举着火把往林子里去。
火把熏出浓烟,锣鼓敲响。
林中鸟兽受惊奔逃,又被山顶草扎的人吓唬住,纷纷往山下跑,接连落入网兜。
“将军,这样果真行得通。”士兵皆振奋,“我们可算有得交代了。”
就在此时,林间响起一声清亮的鸣叫。
大鸟突然飞过。
闻远从未见过那样的鸟,顶冠如火,双翼五彩斑斓,细长尾羽在阳光下如一道虹。
“传我口令。”闻远道,“活捉此物者,赏银百两。”
……
正午过后,日渐西斜。
暮色之下的止马岭回荡着金钲被敲响的声音。
——“当当当当当。”
五支队伍陆续回到狩猎大营。
鸿胪寺开始清点各军活捉、射伤、射死的猎物数量。
中军猎得虎一只,熊两只,豹三只,鹿六只,山猪十二只,山鸡若干,排在第一。
前军得石虎三只,水鹿十六只,狐狸十只,獐子三十只。
左军和右军各自猎得鹿群,足有四十余只,外加野兔、野鸡等不计其数,满载而归。
陆洗下了观景台,走进营地,迎面遇见朱迟骑马朝自己而来。
“王爷今日收获颇丰。”陆洗躬身行礼,微笑道,“不知是否尽兴?”
地上的影子越来越近,近得把他整个人笼罩住。
朱迟没有下马,用带血的鞭子在陆洗的肩膀点了点:“今日的把戏险些就骗过了本王的眼睛,还以为你真会骑射,其实是你的弓好,对不对?”
陆洗道:“不敢瞒王爷,陆某也是无奈之举,总不能违抗陛下旨意。”
话音刚落,耳边刮过凉风。
他甚至没看清朱迟张弓的动作,箭矢就已经呼啸而去。
对面的靶子红心又正中一支,箭羽跟着发颤。
陆洗抬起头,见朱迟吓了自己这一回仍然没有下马的意思。
陆洗道:“王爷难道不欢迎陆某到此吗?”
朱迟话语之间带着一股子傲气:“不是不欢迎,在朝堂之上陆相是辅政大臣,本王自当敬让,但是在五军都督府,在这止马岭猎场,你是不相干之人。”
陆洗笑叹:“陆某虽不会骑射,也曾亲临前线智退居庸关外十万鞑靼大军,记得那时王爷统领五万直隶精兵就在平北守着,却不见丝毫作为,只知上奏弹劾陆某办事不力,而后还把赤峰营吴清川将军绕后突袭的奇功据为己有,真可谓英雄也。”
马扬前提,一声嘶鸣。
“你!”朱迟怒目,“你不过是碰运气,封了侯爵还不知足,再敢放肆,本王绝不轻饶!”
“得上天眷顾,陆某的运气一向很好。”陆洗笑容不改,“愿意奉陪到底。”
*
观景台上,朱昱修在座位前走来走去,等得有些着急。
他不能像陆洗那样随便走到猎营里去,只能等一切就位才能知晓结果。他偷偷往左边看,看到林佩一动不动和木雕一样站在那里,更觉难耐。
“陛下稍安。”林佩道,“名次已经排好,等会儿陛下受五军将领参拜,说几句话,再把猎物放归山岭,就可以回宫了。”
朱昱修道:“朕不想回宫,再说后军还在集合的路上呢,鸿胪寺得把猎物全都统计了才能排出名次,你怎么能提前知道?”
林佩顿了顿:“臣失言,陛下恕罪。”
朱昱修撇撇嘴。
他知道林佩没有失言,自他有参加春蒐的记忆起,五军狩猎的名次就像板上钉钉没有改变过,中军永远第一,后军永远最后,左右军必然是第三或四名,前军必然差一点赶上中军。
暮色四合,山岚渐起。
一面正红旗帜出现在原野之上。
——“后军回营。”
庆乐响,鼓角齐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