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昱修朝那个方向望去。
陆洗眼中一亮,回头冲台上喊道:“陛下看呐,好大的一只鸟!”
正红旗下,前排的两个小兵抬着一根横木。
大鸟栖在横木之上,头顶生着一簇金色羽冠,周身沐浴夕阳光晖之中。
它胸前羽毛赤红似烈焰,尾羽从淡金渐变为深赤,宛如晚霞流动。
“抬上来。”朱昱修揉了揉眼,高兴道,“朕仔细瞧瞧。”
其余四军围观注目。
朱迟眯起眼,空甩了一下马鞭。章慎和邱祥停下互相挖苦,一时瞠目结舌。明轩放下兵书,示意随从让出道路。
秦招道:“闻将军,我不抢功,一会儿你与陛下解释。”
闻远道:“我身居你之右,不合规矩。”
秦招道:“说好了就没关系,我只是不想出风头。”
闻运顿了顿,手不着痕迹地握紧刀鞘:“好,那我去答话。”
大鸟被抬到御前,展开羽翼扑扇了一下。
近看,最奇特的是它的眼睛,瞳仁是罕见的褐红色,周围环绕着一圈金环,目光流转间仿佛有着看透世间万物的灵性。
闻远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后军于葫芦口生擒此锦凤,以为祥瑞,献给陛下。”
朱昱修道:“它真是好看,可不用链子拴着,它不会飞走吗?”
闻远道:“臣一开始用铁链拴它,它的喙坚如金石,一下就把铁链啄断了,后来臣发现它只愿意栖息在梧桐木上,就令士兵砍来树枝供它歇脚,这才安生。”
陆洗道:“好啊,陛下,良禽择木而栖,正是这个道理。”
众人啧啧称奇。
第52章 春蒐(下)
“流光映日辉, 凌云辟天扉。志与青山共,长风伴月归。”陆洗笑道,“陛下, 后军猎得此物, 或可为今年魁首。”
朱昱修道:“朕也觉得……”话说到一半, 忽觉气氛变得阴沉, 转身看向一众文臣武将,又闭住了嘴巴。
朱迟等人不服。
林佩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似乎真如一开始时说的那样, 只是来看春景。
但是朱昱修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他早就学会看林佩的眼色了。他很清楚地知道,在亲政之前, 自己的每一步都必须按既定的路数走,否则他的位置就坐不稳。
阮祎拿来写好的文稿,送到朱昱修面前。
朱昱修打开, 扫过那满满一页属于林佩的熟悉的字迹,深吸口气。
五军彩旗在风中飘扬。
文臣立于两侧,武将站在阶前。
朱昱修道:“众位将士, 今日春蒐, 五军皆奋勇争先, 弓马娴熟,乃本朝之福。前军调度得当,颇有智谋;左军、右军若蛟龙出海,配合默契;中军更是箭无虚发, 猎物堆积如山。泰昌郡王统领中军,居首功,当为第一, 赐黄金万两,其余各军按名次领取赏金。”
说完这番话,朱昱修合上文稿,不再多看。
“然,后军今日之举令朕尤为欣慰,汝等不争猎物之多寡,擒获锦凤。锦凤乃天赐祥瑞,汝等擒之而不伤,实乃大善。故朕特旨,后军不参与排名,另赐银千两,缎千匹,以嘉其德。”
林佩听出这段节外生枝,咳了一声。
陆洗道:“林大人嗓子不舒服,早些回去休养可好。”
林佩道:“你不说话,我就不会难受。”
陆洗道:“我说什么了我?”
朱昱修充耳不闻,继续陈词:“天地有好生之德,今日其余猎物放归山林,使其繁衍生息,以待秋冬再猎。众将士,望汝等再接再厉,强军卫国,保社稷长安!”
——“臣等谨遵圣谕,必当竭忠尽智,护国安民,不负陛下厚望!”
五军将士齐声应诺,声震云霄。
朱迟一开始仍不愿接受后军另得嘉奖的事实,直到被身后副将拉了拉战袍,才领旨谢恩。
朱昱修看着梧桐木上的锦凤,暗暗松了口气。
*
春蒐结束,圣驾回宫。
五军之中关于如何加强北防的议论多了起来。
大多数将领还是遵循着猎场上的秩序,打算等待兵部的调令,然而后军都督府中一部分北方历练成长起来的将军听皇帝今日如此褒扬,不甘为人之后,开始想主动请缨。
闻远带着部下归后军大营,半道经过桃花林,忽然听见一记哨音。
这哨音像极了锦凤的鸣叫,几乎以假乱真,听得他有些恍惚。
“你们先回营。”闻远对其余人道,“不用等我。”
部下领命而去。
闻远一人走进林子,穿过桃花瓣雨,来到一座古朴的亭子。
“久闻将军大名。”陆洗放下铜哨,“陆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陆相?”闻远有些意外。
“志与青山共,长风伴月归。”陆洗道,“这是陆某请翰林院的笔杆子为将军写的诗,原本还有几首,但考虑到林相也在场,不好当着他的面卖弄。”
闻远一把握住树枝,幡然醒悟:“锦凤是你的安排?”
“不算安排,宫里本就会在春蒐之前往山岭里放一些可猎之物。”陆洗挥袖相请,“如果不是将军今年坚持己见,深入密林之中,便不会撞见赤羽鸟。”
闻远道:“不。”
陆洗道:“将军是不愿相信陆某,还是不愿相信自己?”
闻远折断树枝,横眉道:“不光彩,本将不愿接受如此得来的荣誉,这就去对陛下解释缘由,退回赏赐。”
陆洗一笑:“好,你去吧。”
闻远甩袍转身。
陆洗道:“但将军要想好了,如果这事被泰昌郡王拿在手里,治了陆某一个欺君之罪,那么北境新训十万军队之事可就真的和将军无关了,更不要说将来北击鞑靼,收复疆土。”
脚步止住。
花瓣从刀鞘落下。
闻远闭上眼睛,含恨道:“文官弄权。”
陆洗站起来,躬身致歉:“陆某并非故意折辱将军,只是事情重大,尽管早就听说过将军之生平,实际为人如何,还得亲眼所见才行。”
闻远转过身,怒意淡去,眼神中多了一丝疑惑:“你竟是考验我?”
“方才是,但现在不是了。”陆洗捡起折断的树枝,在地上划痕,“现在我想请教将军,若为长远之计,北方各营地位置、各兵种人数、各路交通、各军粮饷,应当如何部署。”
“你等一下。”闻远正色道,“陆洗,我什么都没有答应你。”
陆洗用树枝敲了敲那双被露水染湿的战靴:“将军别站在平北城上。”
闻远让出身位:“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陆洗道:“这不是很明显吗,朝廷要在北境训练新军,我有意接手此事,却并不能和林相达成共识,也不受兵部待见,所以想另起炉灶,找将军你和我一起干,把生米做成熟饭。”
闻远一顿,摇头道:“你这样说,我更不想跟你干了。”
陆洗道:“又不是现在就干,我可以考验将军,将军也可以考验我。”
闻远道:“那我先问你,你也立过军功,并非对北防一无所知,何必在意我的看法?”
陆洗道:“我运气好,凑巧猜中了鬼力赤的心理而已,但保家卫国靠的不是投机取巧,而是实打实的军事力量,故我找到闻将军,希望心中功业能有所寄托。”
闻远道:“我再问你,五军都督府群英荟萃,且不说其余四军,便是北境各卫所,晋北张斌、平北董成、辽北李虢都是能征善战之人,总比我合适吧?”
陆洗道:“原来将军在心中已经算过排位。”
闻远默了一阵,开口道:“臣子想为国效力,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吗?”
“当然不是。”陆洗笑一笑,坐下道,“只是将军心中的排位有些妄自菲薄了。”
北境三省二十八州被画了出来,在桃花树下,在他们眼前。
闻远低下头。
陆洗道:“想知道别人如何评价将军吗?”
闻远背过身,没有回应。
“闻都督智勇双全,忠心可鉴。”陆洗道,“这是平北都司董成对将军的评价。”
“后军右都督闻远,年轻有为,善于筹谋。”陆洗接着道,“这是林相对将军的评价。”
“我到北境,还在民间听过一首歌谣。”陆洗顿了顿,“将军,这是百姓对你的评价。”
横戈戍北关,
策马定逍山。
万里征尘尽,
犹带朔风还。
闻远出身于七品知县之家,他的父亲闻祚在当时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文人,但把心思都花在仕途之上,对几个孩子并没有管教。
闻远从小机敏灵活,十八参加武选,二十到边关历练,脱离了家庭环境,很快就展现出惊人的军事天赋。贾家沟守卫战,他参与策划并执行,以少敌多,杀敌四十余人,顺利完成任务,张丁堡反击战,他率军八千独立完成谋划并实施,击杀敌将,俘获六百敌军。
十年之后,他凭着显赫的军功受命后军右都督,总领平北战事。时鞑靼入侵,他带领五万人马前去抵御,诱敌深入大败敌军,后主动追击,横跨逍山,将莫邪堡团团围住。
可正当攻克要塞之时,噩耗从朝中传来。
他的父亲闻祚出事了。
闻祚一直自命不凡,想要平步青云,屡次投机,先是在盐务风波之中投靠太子,又在银矿案中倒戈转为毓王效力,官至四品大理寺卿,终在永熙二十三年的大洗劫之中失足入狱。
闻远受到牵累,被召回朝中,虽然闻祚最后在狱中自缢,保全了他,但从此其余军将因为他父亲在官场上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行径而轻视闻家,不与他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