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鸳之事给新年欢乐的气氛笼上了一层阴霾。
朱昱修从高檀口中得知,把两位丞相叫进宫里劝和。
哪知林佩和陆洗一进宫就像无事发生, 彼此恭敬礼让, 谈笑间还有几分高山流水的情意。
朱昱修看懵了。
舞乐停下。
“你们相安无事就好, 不许吵架。”朱昱修定下心神, “除夕将至,朕想过个好年。”
林佩道:“臣等明白。”
陆洗道:“陛下放心。”
*
雪一直下到正月才停。
朱昱修当真是过了一个好年。
然而,当冰封的河面绽开第一道裂纹之时, 水下早已暗流涌动。
林府风雨连廊之下走过一袭官袍。
方时镜私下找到林佩, 说起事端:“知言,二月春蒐, 光禄寺那边报了六十万两的赏金,往年也就二三十万左右,我觉得其中有问题, 来问问你的意见。”
林佩放下书卷。
他没有想到自己和陆洗之间这场迟早要发生的对峙来得如此之快,还没来得及找尧恩谈论修编律法之事,第一层浪已经拍到他的面前。
春蒐, 夏苗, 秋狝, 冬狩,一年四次射猎是远古时期从北方流传下来的习俗。
二月,春蒐在皇家猎场止马岭举办,皇室以及五军都督府诸位将领亲自参加, 不仅为延续传统,也是各军展示士气、操练演习、争夺荣誉的场合。
“此事不是我的主张。”林佩道,“先帝立的规矩, 军政分权,中书阁员不参与皇家狩猎。”
“那就是陆洗的意思。”方时镜道。
林佩轻揉太阳穴,淡淡的嗯一声。
方时镜立刻警觉:“难怪户部拨款如此之快,我这就压下来,你进宫见过陛下再说。”
林佩摇头:“事情不是这样办,拖拖拉拉,耽误了春蒐谁都难辞其咎。”
方时镜道:“谁又知道这六十万拨下去会落进谁的银包儿。”
林佩道:“六十万两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应该不是给五军都督府的,而是给光禄寺那批与五军都督府联络的人的,他们想借春蒐的机会打探各军内情,找切入口。”
方时镜道:“既这样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佩道:“此事就劳烦师兄编撰文章之余过问一下,我本不愿意拿这种干不出名堂的活儿来烦你,奈何事发突然,身边实在没什么人了。”
方时镜道:“客气的话你留着说给别家听,我看陆洗一直就不顺眼,他那样的人要是手里有了兵,指不定将来干出什么事。”
*
光禄寺与礼部的关系微妙,正经理论,光禄寺卿的品级低于礼部尚书,一应事务都应该禀明礼部,但由于光禄寺负责皇室宴会筹备,与宫里关系近,所以时常越过礼部仪制司直接去联系参加宴会的外臣。一般情况下,如正旦、元宵等节日宴会,礼部不会过问,款项从户部拨来之后也就照例发去光禄寺,以免耽误时效,但也偶尔有特殊情况,就譬如这次的春蒐。
方时镜出现在光禄寺北仓门口,犹如一道镜子映照阳光,把里里外外照得雪亮。
光禄寺卿闻讯赶来,一见面就是赔笑。
方时镜道:“什么事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今年比往年多报了三十万两银子。”
光禄寺卿道:“去岁宫中机构削减许多,这不是春蒐的事就落到咱们这儿来了,刚下了一场大雪,右相怕止马岭可狩猎的野物不够,就吩咐下官等多买些补充进猎场。”
方时镜道:“好,你说个数,三十万两银子置备了多少?”
光禄寺卿擦了擦汗,支吾道:“买了一百只豹子、一千只鹿、三千只山羊。”
方时镜道:“买来养在哪儿了?”
光禄寺卿道:“还没有买齐。”
方时镜不听那么多说词,迈开步子往后院走。
园子里空空如也,唯有两只秃毛公鸡在啄米。
方时镜冷笑:“你拿两只秃毛公鸡糊弄我就罢了,要不要我这会儿把右相也叫来,让他看看你们都是怎么办差的?他可是个精明人,账算得细着呢,不比我这个酸臭腐儒。”
光禄寺卿道:“大人说笑了,下官一定加紧采购,及时补充。”
方时镜道:“我如果是你,就说猎物已经放进猎场林子里,找不回来了。”
光禄寺卿楞了一下,笑容越发尬尴。
方时镜往回走,看见十几名身穿青袍的从官站在廊下。
光禄寺卿道:“他们都是下官精心挑选出来的口齿伶俐之人,负责与都督府沟通行程。”
方时镜打量一眼,道:“送个信,我看不需要口齿伶俐。”
光禄寺卿道:“大人又说笑了,五军都督府可没一个好得罪的,要是安排出了差池,即使一席之差,被哪位将军告了一状,恐怕不止是下官,大人你也不好受。”
方时镜道:“别扯那么远,你叫他们几个过来,我要训话。”
十几名从官走到堂上,站得整整齐齐。
“你们都听了。”方时镜道,“我平时虽忙于著书立说,但若连今日这点蝇营狗苟的事都不清楚,就坐不到礼部尚书的位置,我还要倚老卖老告诉你们一个道理,为官之道,七品到五品的确是人情世故,五品到三品也的确是身家背景,但到三品以上,靠的还是……”
众人听得入神,训话却夏然而止。
“算了。”方时镜道,“春蒐之前如果我看不到一百只豹子、一千只鹿、三千只山羊,你们就不要想三品了,也不要想五品,可能就是连七品都保不住。”
众人一听,脸色唰地发白,纷纷求饶。
光禄寺卿看不下去,也拱手求道:“方尚书啊,下官等夹在中间,实在是不好做,求你给指一条明路。”
方时镜道:“按规矩办事才是明路。”
光禄寺卿道:“是,是,只是春蒐在即,为了不耽误时间,具体应该如何呢?”
方时镜道:“还要我教你吗,让这十几个口齿伶俐的去干老实人的活儿,数数到底有几只豹子、几只鹿、几只山羊,再换一批老实人去五军都督府送信。”
光禄寺卿道:“下官明白了,下官谨记。”
方时镜找到一个水缸,舀水洗了手,擦干就走。
*
——“这秃毛老仙鹤!”
弓弦震响,箭矢穿杨而过。
陆洗放下弓,打马绕到树后,远远望着城郭。
郊外田野披上了一层嫩绿。
“大人,你已经练得差不多了。”宋轶从五十步之外抱着一把羽箭跑回来,喘气道,“有梁先生为你打造的神弓,场上一定能中,我们回去吧。”
陆洗道:“刚才飞逸来过,你没看见?”
宋轶叫苦:“他轻功了得,应该让他捡箭,别折磨我啊。”
陆洗道:“方时镜今早到光禄寺,把我们想派去联络五军都督府的人全给撤下了。”
宋轶晃了晃神,手不自觉地松开。
羽箭哗地掉落一地。
陆洗道:“怎么?”
宋轶道:“方时镜掐得真准,但凡他晚一步,我们就搭上线了。”
陆洗道:“他是寒门出身,你既提起他,就不能只看他古案青灯著文章,也要看他如何在十年党争中独善其身,看他如何穿过腥风血雨不弄脏羽毛,他的厉害之处在于审时度势。”
宋轶道:“是。”
陆洗道:“但第一个看出这笔钱真实去向的人不是他。”
宋轶顿了顿,抬起头:“是林相。”
“我和林知言彼此太了解。”陆洗一笑,纵马向前,“眼下是有点儿麻烦。”
宋轶道:“近来除了春蒐,好像没有更合适的理由接触五军都督府,大人打算如何破局?”
“欲破从速。”陆洗扬鞭策马,决然道,“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
二月上旬,春蒐如期在京郊止马岭举行。
初春的止马岭,山峦起伏,林子错落,草皮初现浅青颜色。
清晨,雾气如白纱在林间缭绕,偶尔有几声鸟鸣。
原野上的几只野鹿啃食着嫩草,突然抬头张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
五面军旗在浓雾之中悄然出现。
中军黄色旗帜猎猎作响。
泰昌郡王朱迟骑一匹黝黑健壮的白蹄乌,身披织金蟒纹缎面战袍,头戴镶青金石凤翅盔,腰佩鎏金蟠龙刀,肩背铁胎硬弓。他的身后三十名士兵整齐列队,皆备良弓劲弩。
左军的绿色军旗与右军的蓝色军旗并列前行。
左军主将章慎身披罗袍罩甲,右军主将邱祥穿金漆山文甲。
章慎笑道:“邱将军,今日左右丞相都要来观猎,你若再只打兔子和山鸡,可没脸见人。”
邱祥脸色一沉,立刻反唇相讥:“章将军还是操心自己吧,别又像去年那样,争不到名次,反折了几匹马。”
前军紫色军旗下,前军都督明轩牵着枣红马往前走,他的手中握着一卷兵书,目光平静,似乎对猎物并不在意,只是偶尔抬头望向观景台。
后军正红军旗压阵而来。后军老将秦招骑在枣红马上,走得不急不缓。他身后一名方脸长须、剑眉圆目的中年男子乃是闻远。
太阳升起,雾气渐渐散去,观景台上的景象清晰起来。
第51章 春蒐(中)
朱昱修坐在高台上, 身穿明黄色龙袍,头戴金冠,背后是一扇玉石雕花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