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笔侧锋掠过纸面。
“阜国建国之初,京城设大都督府,先帝将其改为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各府领京军二万,掌管全国卫所军籍十余万。遇有战事,如征讨、镇戍、训练,兵部奉旨调军,都督府统军执行。”
中心花瓣有松有紧,错落有致。
“前军都督府辖广南、桂南两处地方都司,都督明轩是曹国公之后,娶韩国公之女,与杜尚书乃是连襟,亲近六部,乃人尽皆知的儒将;”
“左军领湖广、江浙二处都司,都督章慎曾是毓王府参军,右军领雍西、川西两处都司,都督邱祥曾在东宫卫队,二人同年武选,同凭军功晋升,却也同台争斗,一直不对付;”
“中军都督朱迟年二十二,精通武术,喜爱兵器,反对以文制武,却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实际事务皆由部将代劳。”
笔尖蘸取朱膘,接着画出由深至浅的外层小花瓣。
林佩以捻笔之势正要画大花瓣,被陆洗扯了一下。
“一个牵线木偶,一对斗鱼,一只绣花枕头。”陆洗笑道,“难怪你敢放吴清川随陛下去平北,自己独守直隶。”
“不仅是阵营之争,立场之争,还有新旧之争,门第之争。”林佩垂着眼眸,摆平纸面,“现在说后军。后军左都督秦招三代将门,沉稳老练;后军右都督闻远,年轻有为,善于筹谋。这二人,且也熬着呢。”
大小花瓣依次绘出,色中有水,水中有色,虚实结合。
陆洗道:“后军都督府的事,我在平北听说过一些,大抵是如此。”
林佩道:“其余的你如果不信,可以自己去打听。”
陆洗道:“知言,我信任你,但我也知道你的想法。”
二人面对面地坐。
铜镜印着两袭红底织金的蟒袍。
屏风透出两个讳莫如深的人影。
文辉阁一众官吏等候在堂中,谁也不敢进去禀事。
温迎备好了姜汤,站在屏风后面。
时近黄昏,晚霞染红窗框。
林佩歇歇眼,转了一下手腕。
纸鸢上十五朵牡丹组成蝴蝶寻芳纹样,灯下流光溢彩,给整间屋子添了鲜艳。但这份鲜艳还没有干透,湿湿软软的,好似吹一口气就会改变模样。
“你把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告诉我,就像第一回在青霖那样,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并没有和我商量的意思。”陆洗抓起那支画笔,顺着笔杆往上,握住林佩的手腕,“你这人,早早给我画好了格子,也偶尔愿意进来与我话温存,就是不让我踏出去半步。”
林佩在作画时还气定神闲,此刻手心突然渗出汗来,觉得无处可藏。
“收复北方失地需要三个条件,一是军队,二是名义,三是稳定的后方。”林佩道,“这三个条件我都可以设法满足你,但我不能允许你打破五军的平衡,我也不赞同迁都。”
陆洗道:“我提改动兵制和迁都了吗?”
林佩道:“没有,希望只是我的错觉。”
陆洗笑了:“那你对了,我不只是想,还要这么做。”
林佩握起拳放在唇边。
一丝腥气缠在喉咙里,咳不出,咽不下。
陆洗递去帕子:“与鞑靼发生战事才过去一年,你是不是就忘了,北方还有二三十万精壮胡族军队正对中原虎视眈眈,只要嗅到我们有一丝懈怠,他们立刻就会南下侵略。”
林佩谢过:“我没有忘,我同意在北方训练新军,但这支新军它不能跟着你姓陆。”
陆洗坐到林佩身边:“我不是想要兵权。”
林佩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
丹红的夕光照在纸鸢上,渐渐干涸了颜料。
陆洗笑叹口气。
他能看出林佩的心思,而林佩也看穿了他。
“我承认,我想要兵权。”陆洗坦白,“我想要的是一支团结一心、攻无不克的军队,而不是你替我从各个都督府七拼八凑出来的乌合之众。我想要调兵兼统兵之权,要北直隶直接指挥整个北方的军事,这才是迁都的意义。”
林佩道:“朝廷北击鞑靼……咳,咳。”
——“大人。”
温迎进来送姜汤。
宋轶也在门边探了个头。
陆洗看一眼,背过手站到窗边。
温迎轻声问道:“还好吗?”
林佩道:“不碍事,你去和宋参议核对一下腊赐。”
温迎点了点头,带上门,把宋轶拉走。
姜丝泡在一碗清水之中,缓慢地浮动着。
林佩端起汤吹了吹热气,眼前氤氲:“北方气候恶劣,行军艰难,粮草补给线长,民力财力消耗巨大,且蒙古骑兵机动灵活,难以一举歼灭,战事恐旷日持久。阜国本以南方富庶之地为根基,若将中心北迁,不仅削弱了对南方的控制,更可能导致内部动荡。你走这一步,势必削减东西南三边的军事开支,兵权重大,光这第一步就不可能轻易完成,如果不能平衡各都督府的利益,不按比例分配新军编制,必会有动乱发生,你明白吗。”
陆洗轻笑,一把提起纸鸢,拿近瞧了瞧。
林佩道:“你拿着它,就该明白制衡之术在于使相争而不失度,相制而不失和,如同放鸢,线紧了易断,松了易坠,唯有张弛有度,方能高挂长空。”
陆洗道:“它不过是纸糊的东西。”
林佩道:“那又如何?”
陆洗道:“纸糊的东西,无论飞多高,终究比不过断喙重生的鹰,知言,你看着我。”
林佩把目光转移到陆洗身上。
“我亲眼见过鞑靼人怎么打仗,见过他们的彪悍、勇武、顽强、坚毅。”陆洗的眼眸漆黑深邃,似与人诉说故事,“想打赢他们,必须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而你方才承诺给我的所谓制衡之下的军队,面对强敌时只会剩下互相算计互相诋毁,最终四分五裂。”
林佩沉默不言。
陆洗道:“你画的这东西,好看,但是……”
他握住纸鸢两边的竹条,一点一点往中间压。
啪,竹条折断,纸面撕裂。
林佩的眼皮跳了一下。
陆洗道:“当真正的考验来临,它扛不住。”
从陆洗承认心中所想的那一刻,林佩就明白自己苦口婆心的劝告不会有任何作用。
而当陆洗反过来尝试说服他,他也同样坚持己见,不愿意做一点让步。
“你一向不喜欢守规矩,只喜欢走捷径,就是从不顾及事后的结果。”林佩扫去榻上散落的竹屑,语气变冷,“我可以让你,但是规矩在人之上,规矩不让人。”
“是,所言不假,规矩的确应该在人之上。”陆洗顿了顿,凑近林佩的脸,气息炽热,“可知言啊,人,人永远在规矩之前,先有人,才有规矩。”
语罢,转身就走。
——“陆洗!”
无人应答,只有竹帘在摆动。
“不要以为这样跑掉很潇洒。”林佩道,“你弄坏了我的东西,我也要你赔。”
门口的影子定住了。
一个声音传回:“多少钱?”
林佩追出来,一只脚迈出门:“十两。”
便看见陆洗其实没有跑,正站在炭火盆边替他把斗篷烤暖。
堂外北风挟细雪,檐下灯笼轻摇,红光晕染开来,将飞舞的雪花映照得晶莹剔透。
“区区十两,我怎么会跑呢?”陆洗展开斗篷,披到林佩的肩膀上,笑着说道,“我等你一起回家。”
林佩拢紧衣领。
夜色渐浓,阁中众人看两位丞相相伴而去,陆续收拾离场。
左侧屋的炭火还点着。
画纸和竹架搁置在铜镜前,茶水和姜汤也剩了大半。
温迎叹口气,把画纸从竹架子上扯出来,拿回自己的位置拼接。
“喏。”宋轶掏出十两银票,啪,拍在桌上,“去买一个现成的给你家大人不行吗,林相也真是个奇人,放多少年的旧东西不扔,留着讹我家大人。”
温迎当做没看到。
宋轶坐下一起拼图。
温迎道:“突然这样好心,打的什么算盘?”
宋轶道:“你也觉出不同寻常了,不是么。”
温迎涂着浆糊:“没觉得。”
宋轶道:“他们俩里面吵成那样,出来还能如此和颜悦色,肯定不是因为谈拢了,而是真较上劲儿了,明年怕又要有大事发生。”
温迎晃了晃神,才意识到他竟然在和自己的煞星聊天说地。
宋轶也看出温迎不想议论上司,笑着问道:“诶,你把这画粘起来,不会是想拿去民间卖钱吧,毕竟是林相亲笔所作,就算是残的,应该也能值不少。”
温迎瞥他一眼,道:“小女近日正学画,带回去供参考学习。”
宋轶道:“你女儿多大?”
温迎道:“十岁。”
提起女儿,温迎的表情柔软得像天上的云,唇边浮现的笑意像云中新月。
宋轶说自己没有这样的福气,歇时只能去青楼消遣。他拜江月楼沈沅沅为师学琵琶,起初只是玩儿,没想到天赋异禀,误打误撞成了一个出色的学徒。
二位属官都格外珍惜这个雪夜的宁静,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到夜深,亥时打更方结束。
第50章 春蒐(上)
文辉阁传出的任何一点消息, 半天之内便会扩散至千步廊,五日传遍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