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佩笑道:“别这样,我很喜欢这曲子,从小就喜欢,可惜太古正音如今很少有人弹。”
陆洗合起扇子,示意人去请琴师。
林佩平时应酬几乎不谈诗乐风雅,一来是他知道曲高和寡,二来是他只要开了口,便会被人听去揣摩,或断章取义,或牵强附会,结果总与他的本意大相径庭。
但此时此刻,当他听见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古琴,立刻被拨动了心弦。
一名白衣男子抱琴而来。
“拜见二位相国。”男子举止从容,声音纯净,“起彦早年间随龙阳子学艺,入太常寺为协律郎一十六年,后辞官改名,云游四方,寻道求真。”
林佩忽觉这人眼熟,试探问道:“你过去的名是不是叫占远,很久之前的一年中秋,你是不是跟着乐班到府中侍过宴,当时我也才八九岁……”
起彦闻言一笑:“原来林相记得。”
林佩也笑了:“真的是你,后来你成了乐官,名动京城,府中宴席就没敢再请。”
起彦道:“哪里的话,其实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我还有些纳闷,不知怎么没联系了。”
误会消除,两人都感到高兴。
起彦把琴谱赠予林佩,坐下从头弹奏一遍,待月上枝头方才辞别。
舟行渐远。
湖面映着旖旎灯火。
陆洗咳嗽一声。
林佩回过神,诸多感慨:“世情难料,我们以为他出名之后不会再抛头露面,所以没请,他却也顾虑我们官宦人家规矩多,所以没提,唉。”
陆洗放下折扇:“人与人的缘分正是如此,不知何时断,也不知何时续。”
林佩看陆洗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与琴师的重逢不是巧合,而是陆洗揣摩他的喜好、打听他过去的事、专门为回他上次青霖设宴而备的礼。
“多谢你的这番心意。”林佩捏起玉杯,浅尝一口,“还是以前的曲子好,我听得很尽兴。”
陆洗嗯了一声,往杯子里添茶水。
茶汤翠绿中带微黄,清澈鲜亮,泛出早春茶特有的香气。
林佩道:“今天请我来为的什么事?”
陆洗道:“我想和你对一对账。”
林佩道:“什么账?”
陆洗道:“那日太液池畔,陛下说了些听起来很奇怪的话。”
林佩想了想:“嗯,‘两只轮子分开都好,可一旦装在一起,或高或低或厚或薄,并不容易契合’,是这句吗?”
陆洗拍案:“对,就是这句话。”
林佩道:“别问我,造车图版是你献的。”
陆洗道:“但这话不是我教的。”
林佩道:“我也没教。”
各自沉默了一阵子。
夜风拂面,兰香袭人。
陆洗咳了咳,伸手道:“陛下身边会不会有高人指点?他会不会已经知道我俩的事了?”
林佩平淡如水:“我俩有事吗?”
陆洗一笑,把手收回来:“没事,没事。”
林佩的目光又追过去:“没有吗?我还以为有呢,看来你没当回事。”
陆洗板下脸:“林知言。”
林佩笑了笑,俯身去拨兰花的叶子。
叶子细长,弯曲如弓,柔美中透着坚韧。
陆洗看着林佩的手。
那只手修长白皙,莹润如玉,比兰花更美。
“陛下应该是想要劝和,因为他现在心中还拿不定主意,所以面上也不会做取舍。”林佩捋着细叶,“重要的我们自个儿的心,终究是要分明的。”
陆洗道:“这话说的好,明明白白最好,所以我对你毫无保留。”
林佩道:“未必吧。”
陆洗道:“你占高势,随时能令三司严查飞蓟堂,我的把柄在你手中捏着,我的来历只有你知道,我身上的疤痕只有你看过,这样还不够吗?”
林佩道:“可自从上回青霖宴,夺取户部财权的人是你,把我三弟拐去替你卖命的人是你,向陛下献图的人还是你,陆余青,你嘴上敬我让我,实际根本没有消停过。”
陆洗道:“若你这般斤斤计较,往后咱们还有的争呢,你不能仗着我对你的喜欢,把我扒得一干二净了,自己连鞋都不脱。”
林佩笑了:“这是什么比喻。”
陆洗也笑:“话糙理不糙,我是够明白的,你如果还要装糊涂,那不是真君子。”
林佩道:“我这个人很简单,生在金陵长在金陵,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五十里外的江都县,我穿着衣服和脱了衣服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个人。”
陆洗犹豫片刻,开口道:“你背上的红痕哪儿来的?”
第47章 劝和
兰叶微动。
林佩侧过脸, 眼中闪过意外。
“很早我就注意到了。”陆洗把手撑在茶台上,“而且不止那一次,前次也有。”
林佩道:“合着在这儿等我?”
陆洗道:“我想知道, 你明知道我想。”
林佩坐直身子:“此事不相干, 得空我再与你解释。”
陆洗道:“你总是对我有所保留。”
林佩收起琴谱, 把折扇推到对面:“对, 我是有所保留,你最该问的就是这。”
陆洗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别再让我猜谜。”
茶台摇晃, 杯底轻响。
“喜物不腻于物,忠情不限于情。”林佩的目光落于兰花丛间, “如果不能这样,我也会害怕,怕被用尽之后就像你穿过的那些衣服一样, 被置换,被丢弃。”
陆洗站起来:“怎么可能,我遇见你, 如雨过见天青。”
林佩躲开, 顺手拿起自己的杯子, 坐到对面。
二人换了位置。
“我的保留……”林佩看着陆洗,“……也是为你留后路。”
陆洗停下,忽然明白过来。
他能坦然示爱是因为他了解林佩的品性,追求林佩对他而言是一件愉悦的事, 他本来就很喜欢一点一点俘获人心的感觉。
但对林佩而言是相反的。
他记得林佩说过的那句话——不是瞧不起,而是害怕。
彼此都是成年之人,花前月下戏说风流自然可以, 但要真动心,总有一人更害怕。
杯中摇晃的茶水渐渐平静。
陆洗道:“我不该刨根挖底,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孩。”
林佩道:“但愿你是真的明白。”
“我对你掏心掏肺,却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到底是把你吓着了。”陆洗拎起折扇,握在掌心,“我弑过旧主,叛过上司,这样的劣迹斑斑,如何能指望两三件事就让你交心呢。”
林佩咽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不是你的错,是我,我也……有病。”
陆洗悄然靠近,站到林佩的身后,用扇骨搭着肩膀把人搂过来。
这回林佩没有抗拒。
陆洗仰头望月,轻声笑道:“那我们就一起病着,来日方长。”
*
太液池畔,微风带来清凉意。
朱昱修亲自监造的鸠车几近完成,是日,他请董嫣到西苑观礼。
仪鸾司使及众工匠把宝相花伞盖罩在车厢上。
六马拉车,车身外形是一只的鸠鸟,以紫檀木为骨架,结构新颖,内部宽敞。
董嫣自是十分喜欢。
“母后,这车是朕在这儿看着他们一点一点造出来的。”朱昱修比划道,“别看这一个轮子,学问大着呢,光是木材就要用三种,外圈用枣木,辐条用榆木,内轴用香椿木。”
董嫣让宫女扶着登上马车,坐进车厢,四下看了看,笑道:“皇帝的孝心让本宫甚为感动,来年本宫就坐着这驾鸠车去北京,天伦绕膝乐无疲,莫道尘间度晨昏。”
朱昱修似懂非懂地说道:“母后又提北京。”
董嫣归政之后一直对林佩和方时镜等人削减宫中开支颇有微词,每回朱昱修来都要说上几句,什么今年花不如去年红,什么胭脂盒子空了也无人问津,总说想再到北方去散心。
“瞧你。”董嫣拉开帘子,“造个车而已,又还没有亲政,你倒有了心事。”
朱昱修道:“朕每日提心吊胆,怕左相和右相又闹不愉快,都说臣子总是百般揣摩主上,唉,岂有那等好事,现在只有朕这个主上揣摩臣子的份,还揣摩不明白。”
董嫣笑了笑,柔声道:“可怜你且还有得熬,不要紧,母后陪着你。”
朱昱修道:“许多人劝过朕,朕也读过淮南子,衡之于左右,无私轻重,可以为平。”
董嫣、阮祎、仪鸾使及侍从听到小皇帝的这句话,表情皆为之一变。
“但是朕不想做那样的皇帝。”朱昱修拍着轮子,“朕不学皇考叫他们内斗,朕偏要劝和,要他们勠力同心,为阜国立下千秋功业。”
董嫣的双瞳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