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她有一种感觉——皇帝大了。
鸠车造成,献礼完毕。
朱昱修目送董嫣乘凤辇远去,转身往广寒宫走去。
阳光之下,少年一袭金黄织金盘龙窄袖袍耀眼夺目,金玉琥珀相间的腰带光芒流转。
朱昱修经历过许多血雨腥风,生母养母之争、父亲兄弟之争、外戚宗人之争,每回纷争发生之时他都只能站在屏风后面,被那层朦胧的绢布挡着,分不清是真实的光影还是自己脑子里的幻想。他不怕看见血,但他不喜欢一切分崩离析而无能为力的感觉。
那一日大暑,热气犹大,乐志斋内湿热交蒸。
朱昱修无心练字,仰头看着那张造车用的巨大图版,苦苦思索如何完成人生中第一份课业。忽然房中响起一阵鼾声,他透过窗格看到了隔壁那位坐在禅椅上的老人。
太傅茅雪华是三朝老臣,儒学大家,受先帝托付担任太傅,教朱昱修读书。
朱昱修不爱读书,小时候就学得慢,对这位后来的老师的说教更是从不上心。
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忽然涌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求知欲。
他屏住呼吸走过去,悄悄地捏起茅雪华的一根白胡须,往外拉扯。
鼾声戛然而止。
“咳,咳咳咳。”茅雪华捂着下巴坐起来,清出喉咙里的浓痰,见与自己开玩笑的人竟然是皇帝,忙拄着拐杖站起来,“陛下恕罪,老臣以为你今天又不学了。”
朱昱修扶起他,然后行师生之礼。
茅雪华捋着花白的胡子,缓缓问道:“陛下的功课写完了吗?”
朱昱修道:“没有,先生,朕今日请教的这个学问,书本里没有。”
茅雪华道:“陛下所问何事?”
朱昱修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劝和。”
茅雪华的眉梢动了一下,莞尔而笑。
朱昱修道:“先生笑什么?”
茅雪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绕书房走了一圈,在案上摆的素三彩水盂旁停下脚步。
朱昱修凑过去,伸出脑袋。
茅雪华道:“陛下看到了什么?”
朱昱修道:“水。”
茅雪华道:“退后几步,站得远些。”
朱昱修往后两步,回过头。
茅雪华道:“陛下看到了什么?”
朱昱修道:“瓷罐。”
茅雪华道:“再退后一点,再站得远一点,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朱昱修道:“盛着水的瓷罐置于案几之上。”
茅雪华道:“你悟到了什么?”
水面微澜。
朱昱修的眼中亮起光:“站得越远,看到的东西就越多,想要看清所有的东西,要先往后退。”
茅雪华一声感叹,爽朗大笑。
回忆散去,广寒宫中的玉雕龙纹宝座映着少年天子的凤眸。
朱昱修坐上去,把仪鸾使高檀叫到面前。
高檀出身中原世家,年少时做过朱昱修的伴读,后因党争离开京城,历经磨难,多年之后得董嫣帮助才重回宫中担任官职。
“鸠车大体上造好了,但朕觉得还应该再添一些装饰。”朱昱修低头看着手指,随口道,“你就以此为由,叫上仪鸾司的人手,多出宫去打听些事情。”
高檀问道:“陛下想打听哪些方面?”
他比朱昱修大五岁,筋骨刚劲,独有一种谨慎内敛的气质。
“什么都行。”朱昱修道,“有什么打听什么。”
高檀顿了顿:“请陛下给臣一个方向。”
朱昱修道:“先看看右相在做什么,然后看看左相在做什么,还有街上的老百姓都是怎么说的,这两年朝廷做了不少事,收复广南、开放关市、调整赋税、官私合营、印发纸钞、开设专科,朕数不过来了,先就这几样,你都打听打听。”
高檀道:“这些,陛下……”
朱昱修笑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朕想看本子随时可以调来,但就因为太近了,坐在戏台之前,看到的都是别人想让朕看到的,从今天起,朕要退得远些,朕要看清全貌。”
*
兴和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大朝,天降瑞雪。
百官红衣在纷飞的白雪之中前行。
林佩捋好两耳边的笼巾,安静地候朝。
陆洗站在旁边,笑着道:“知言,你今日穿了这身。”
林佩道:“因为你肯定会穿,为了不让你木秀于林,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穿上。”
陆洗道:“你穿着真好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后面的几位文官听得好笑,这句乃是形容先秦女子对征夫的思慕之情,用在此处显然不恰当。方时镜直摇头。杜溪亭见身旁的尧恩一脸严肃但又想笑的样子,自己被逗得笑出来。温迎早已见怪不怪,微笑不作声,低头整理绶带。
鸣鞭过后,百官上朝。
——“众卿平身。”
这场朝会的规模不亚于正旦宫宴,因先帝朝有成制,大考之后的第一年,天下诸司官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京朝觐考察,入京官吏多达两千人。
林佩奏事一向令人赏心悦目,首先是中心思想明确,其次是典、显、浅,即使时间很长,听起来也不觉得累。
经过一年的调理,各地黄册与鱼鳞册恢复永熙初年清明真实的景况,朝廷控制的纳税田多出三百万顷。土地清丈之后,田赋力役的统一使各项苛捐杂税被免除,进一步减免了底层农民的负担。在征收办法上,计田纳银的手段减免了大量转运耗费,使税收更灵活、更透明。
——“今岁共收农税两千一百万两,晋北布政使李良夜虑周藻密而不涉于粗疏,户部侍郎万怀意深韵远而不失之径直,关内侯赵裕方轨物范世,吏部、刑部不避斧钺,乃成此功业。”
林佩重点奏报税制调整的成果,而后提起吏部专科附试之事,过渡至礼部正在编纂的各类典籍,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朱昱修道:“林相,且慢。”
第48章 君臣戏
林佩的衣摆动了一下, 身子还没有挪动,听到皇帝叫住自己,躬身候命。
朱昱修的手紧了紧, 开口道:“朕问你一件事。”
林佩道:“陛下请问。”
朱昱修道:“清丈之后多出的三百万顷土地, 朕听闻主要是来自于地方豪强和贪官污吏之前的隐匿, 都多少年没管了, 突然让他们交这些税,不会有人抗议吗?”
后排官员听见前面传来的青涩而稚嫩的声音,意识到这是朱昱修在问话, 纷纷屏息。
林佩平视着御前烛火, 表情的变化几乎不可察觉。
他心中三分惊奇,三分欣慰, 余下是审慎。
不知何时起,小皇帝似乎有了自己的思考,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本身很犀利, 当此场合问出来,更有要与他对戏的意思。
“陛下所言极是。”林佩再三考量,决定接住小皇帝抛来的戏, “但是臣等不怕。”
朱昱修道:“为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豪强与贪官能为祸地方, 无非互相勾连互相庇护,然而天下万民也有靠山,这座靠山便是陛下。”林佩提起身前的绶佩,跪地言道, “年初,礼部奉陛下旨意削减宫中各项开支,成效斐然, 人心整肃,陛下能体恤万民,以身作则,地方自当斩钉截铁贯彻到底,岂敢不服政令?即便一两个冥顽不化的,也如螳臂当车,必粉身碎骨。”
朱昱修摸了一下鼻子,顺便道:“礼部做的好,应予以嘉奖。”
“陛下圣明。”林佩恳切道,“礼部如今正在为国编纂兴和大典,为的是推广切关实用的学问研究,为社稷培养人才,臣请每年拨二百万款,但只愿斗水活鳞,中兴国运。”
朱昱修看着林佩灼灼目光,一时怔愣。
他只想了怎么问,没想怎么回,更没想到戏一开腔就得唱全套。
陆洗苦笑一下,摇了摇头:“陛下,林相说的这是两回事情,不可混谈。”
朱昱修道:“你不要插话,待会儿朕还有别的事问你。”
陆洗一顿,闭嘴,退回去。
殿堂两侧几十支笔杆匆匆在纸上来回。
百官站得笔直,不敢再议论。
朱昱修吸一口气,正色道:“礼部。”
方时镜稳步走到御前:“陛下,臣礼部尚书方时镜。”
朱昱修道:“古人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你就是朝廷的这面镜子,二百万两银若是不够,再问户部要。”
方时镜袖子轻颤,老泪纵横:“臣万死不辞。”
林佩起身,顺手扶起方时镜,回头看了于染一眼,退至文官队列之中。
此方唱罢,彼方登场。
陆洗预咳一声:“陛下,臣也写了述职的本子。”
朱昱修看见陆洗,神色立即放松下来:“你读吧,朕现在好好听。”
陆洗道:“臣没有什么太大的功绩,就是挣了些钱。”
朱昱修道:“多少钱?”
陆洗道:“合计一千万两。”
朱昱修呵欠打到一半,捂住嘴道:“多少?”
陆洗道:“工商税七百余万两,杂色收入三百余万两,合计一千万两,陛下。”
这句话说完,满朝文武的脸色都有些变化。
阜国自建国以来重农抑商,工商税一直只占财政收入的三成,陆洗所奏的一千万两虽然仍不如农业税,但体量已达到农税的一半,比往年多出一大截,可谓前无古人之新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