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染道:“邓柏闻。”
“邓柏闻?”方时镜顿了一下,皱眉道,“那不是之前志朴香堂的账房先生吗!”
于染点头:“正是,正是,因志朴香堂关门,陆相把他介绍到我这儿来谋生计,其实原来那些事并非他本意,想必你们也知道。”
方时镜一记甩袖。
邓柏闻来到几人面前。
他身上穿的青衫沾着几点墨污,手指也被油墨染成深色。
志朴香堂开张的十年间,传闻正是这人通过手段掩饰、隐瞒、转化达官显贵送来的各类资产,使其在形式上符合律法,向皇宫、宗室、藩王输送白银多达百万两。
他的家人先前被先帝囚禁于狱神庙,志朴香堂关闭后,陆洗劝说董嫣下令将其释放。
加入宝钞提举司以来,这人在于染的指导之下研制出大阜宝钞的印法,并提出限制民间金银铜钱流通,改由户部调配等手段,使大阜宝钞在半年之内流通全国。
“小的见过林相。”邓柏闻道,“请多指教。”
“用纸钞代替银两,前朝不是没有先例,但大多推行一两代人就作废了。”林佩道,“我问你两个问题,一是如何防止有人私印**?二是如何避免户部过度印钞?”
邓柏闻取来宝钞放在光下,回答第一个问题:“取桑皮纸和废弃公文纸打成纸浆,制成坚韧耐用的青灰色钞纸,在纸上微雕花纹,再用配有硫铅的特殊印泥盖印,民间极难模仿。”
邓柏闻接着指向纸钞边缘,让几人看清细印的编号,回答第二个问题:“与交子不同,每一张大阜宝钞都有编号,根据当年太仓库中的纯银存量算出印钞局需要印制的宝钞数量,既可有效防止滥印贬值,也能调节国库收支,这就是吸取前朝教训之后做出的改变。”
林佩听完点了点头,看向方时镜。
方时镜道:“这东西好不好,得看十年之后百姓还愿不愿意用,现在只能说用纸钞代替银两的确可以免去长途转运耗费,唯有这一点好处。”
“小的过去身不由己,实是被形势所迫。”邓柏闻抓住这一点好处,躬身言道,“如今能得重新来过的机会,定当尽心尽力报效社稷。”
于染笑道:“倒是一个机灵人啊,杜尚书,这你就不必说昨天的话了。”
杜溪亭也笑了笑:“不分昨日今日,均看考试结果择优录取。”
“平出于公,公出于道,当今太平之世,统考应是当官的唯一渠道。”林佩打断二人,为这趟外出巡察定下调子,“然而世间万千事,各是两面分,统考的科目、范围和内容也应该适应国情,注重实用,不能流于形式,这就是我们几人走这一趟的目的。”
众人称是。
随行吏员执笔记录。
船从大江开回河道,徐徐驶入京城的繁华中。
两岸街边开满商铺,彩旗飘扬,车马行人川流不息。
林佩与两位尚书站在船头一边看河景一边议论规划。
“知言,编撰典籍、兴学广学之事不是短时之功。”方时镜平实道,“回去我还得与诸位大学士研讨,但有个事我现在不得不提,就是资费。”
林佩道:“是,这很重要。”
方时镜道:“看于染的态度,户部度支你是不是管不了了?”
林佩道:“师兄放心,我有办法让他出钱,每年拨你两百万总是可以的。”
方时镜道:“好。”
杜溪亭道:“吏部这里倒不缺钱,就是缺人,刚编出新考功制,本想着后半年能歇一歇,结果又被安排了秋季举办特奏附试的事,忙不过来。”
林佩道:“老杜,你对人丁兴旺还真是有执念。”
杜溪亭笑道:“祖上遗训不敢忘,上回找尧恩借过了,不好意思再借,这回要不礼部来几个人给我使一使?”
方时镜拒绝得很干脆:“没人。”
杜溪亭转移目光:“诶,那文辉阁有闲人不?”
林佩装作没听到。
温迎听到,连忙把林佩拉走,指着前面道:“看中和桥好热闹啊。”
船橹吱呀轻摇。
河面划过一道微浅的白痕。
*
入夜,文辉阁仍灯火通明。
陆洗陪着宋轶一起值班。
宋轶这两天看公文看得头晕眼花,出于报复,便什么都去温迎的案头拿,把温迎的墨条、印泥、雌黄、茶叶用得是一干二净。
“都是大人你一手栽培出来的人,凭何让林相移花接木。”宋轶一边潦草写字一边细碎抱怨,“他打着特奏附试的幌子出去招摇,抢走功劳和人心不说,还要我们感谢他大恩大德似的。”
陆洗摇着折扇,寻常道:“能结出果实就好,管是哪里长出来的呢。”
宋轶叹息:“他们这些人惯会站在高处制定规则,从前不以为然,现在才觉出味来,早知如此就该在户部也设一大堆的规矩卡着他们推行税制。”
陆洗笑道:“瞧这点出息。”
宋轶道:“不然呢?为他人做嫁衣裳吗?”
陆洗把扇一收,啪,敲在桌上:“看人之短,天下无一可交之人,看人之长,世间一切尽是吾师,不必拿自己的短处去和别人的长处比,要让别人的长处为己所用,这才是道。”
宋轶的手停下,神色一醒。
陆洗道:“明日林大人就回来了,得空你去户部传一下口信,民无信不立,朝廷禁了金银把宝钞发行给地方百姓,如果地方百姓交税还不能用钞,那朝廷和土匪强盗有什么区别?八月夏税是户部在天下立信的大好时机,让他们务必配合左侍郎万怀的公事。”
宋轶道:“是。”
第46章 心照不宣(下)
林佩难得出趟京城, 没想到夏日阳光太厉害,回文辉阁之后唇干舌燥,手都发红起皮了。
他想找一些药膏来涂, 可是身上事情太多, 还没有吩咐就被户部侍郎万怀缠住。
八月夏税, 税制调整即将普及至全国。
正是这段时间, 户部度支科、仓科、济科忙如打仗。
“林相,下官又来了。”万怀追着林佩道,“晋北全省实行计田纳银, 已折税银一百万, 未折五十六万,合计比去年多出二成, 然下官无能,怕银子收不齐,还得请你主持。”
“知言, 打扰一下。”陆洗见屋子里有人,敲了敲门,“我把东西给你就走。”
林佩道:“什么东西?”
陆洗走进来, 把一个青瓷圆盒放在书案上, 交代说是程氏坊制做的玉露芙蓉软膏, 曝晒后皮肤干燥涂抹可减缓不适,说完掩门出去。
万怀看得发愣,连忙补上关切:“林相身体不适,下官一时心急忘了顾及, 实在抱歉。”
林佩笑叹:“没事,我很好,你也不用心急。”
万怀红着脸道:“恐怕不急不行, 税银的起运上缴归度支科管,储存囤放归仓科管,二处都得等于尚书加盖印信,济科其实也是众口难调,下官请关内侯出面才勉强把他们镇住,再是税制就要普及全国,吏部和刑部也得尽快配合,唉,下官心急如焚,连着几日都没睡好觉。”
林佩道:“能预见困难,提前协调,这就是进步之处。”
万怀一愣:“是,是么。”
林佩从瓶中又取了点药膏,往手背上涂:“现在我再对你说一句话。”
万怀道:“下官谨记。”
林佩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万怀把笔别回耳后,放下文簿,眼中有些疑惑。
日落日升。
宫门外的护城河宛如玉带牵着五府六部。
万怀低着头回到户部,心中还在琢磨,忽然被于染叫到堂上。
于染告知他不必担心税银转运之耗费,今年起各类税费可以使用大阜宝钞进行结算,提举司还会安排吏员到各科指导,直到下面的人都学会为止。
万怀还担心济科成员拖沓观望,没想到隔日平北、辽北、湖广、浙东、江鄱、川西等六个省份的人一改往常态度,不仅积极进言献策,还配合朝廷向地方宣贯。余下几个省的人在关内侯赵裕方劝导之下也陆续表态,很快通过了全国税改的公文草案。
八月底,吏部和刑部相继出台针对税改的考功制和量刑法,批红盖印,九月即下发地方。
万怀坐在案头等着一场风雨,等来的却是各地布政使发来的寻常奏报,一切推行顺利,那些原本极其容易引发矛盾冲突的事件在无形之中被抹平。
——“湖广清丈土地,凡水田共计……”
——“浙东重造黄册,统赋役……”
——“江鄱鱼鳞册附表,全省土地……”
车轮碾过一切砂砾石块,朝前方驶去。
万怀深感震撼。
一始他觉得自己孤独无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套税制拉扯出来,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需要蹬腿发力,就像卷入巨浪之中的一滴水,开始被浪潮推着往前走。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其实是有人站在背后操纵风云。
八月至九月,吏部文选司在秋闱之后组织附试,对一十三省专科人才统一进行考试,录取梁宁、邓柏闻等人,调柳挽为五城兵马司副指挥,提拔专科人才凡百余人。
半年以来,户部宝钞提举司向全国发行大阜宝钞,减免铸币转运之损耗近二成,收晋北税银合计一百五十万两,调配天下银仓,稳定市价,取信于民,使宝钞在各地广泛流通。
云雾散开,岸边幽兰在月色之中盛放。
青霖的湖面上驶过一条小船。
林佩应陆洗的邀约到此宴饮。
去年他请过陆洗一回,所以这回是陆洗请他。
二人的关系比起去年无疑是更紧密了,林佩通过吏部专科附试提拔了陆洗名单中的三十几人,陆洗也借发行大阜宝钞的契机为林佩减小了更改税制的阻力,就像太极两仪制衡交融。
他们心照不宣,互相扶持。
一方青石太极茶台摆在晴虹亭中。
林佩在陆洗的对面坐下。
“记得去年你请我来这儿赏的是翠蝉。”陆洗一手打开折扇,扇动香风,“翠蝉今又开,芬芳只暗持,正如你我之间的交情越来越深。”
一缕琴音从假山后面传来,似流水淌过。
“山居吟?”林佩眼中一亮,转过身寻找琴音的来源,“请的哪位琴师?”
陆洗道:“你不听我说话,却听别人弹琴,怎么,陆余青比不上山居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