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浙东织染使林倜……”林倜捧着片纸,手微微发颤,“……接旨。”
片纸又轻又薄,如一根羽毛。
布告贴出,民间机户为之振奋。
——“圆金线如今不值钱了。”
——“是啊,幸好当初没有囤货。”
——“那些囤货的奸人真是活该!”
湖州官局却谈金色变。
是夜,长兴县郊外火光冲天,白烟滚滚,连绵六七里地。
官局织作带领织工烧仓。
幸得官兵及时赶到,严令禁止,才把火势止住。
“烧了还损失少些,不烧就全完了!”织作跪在官兵面前,撕心裂肺地哭道,“一百万两白银!一夜之间全没了!”
“什么一百万两,哪儿有一百万两?”官兵拔刀道,“此乃国库资产,岂容尔等肆意销毁?”
河边树影之下,几人乘舟而过。
河面映着彤红的火光。
长兴县捕头柳挽带着吴香、莳一和几个当差的捕快正赶往湖州官局之下的一间织坊。
“吴大人。”柳挽站在船头,握着官刀,“那个哭爹喊娘的织作就是王良。”
吴香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好好的丝料为什么要烧掉?”
柳挽道:“圆金线需要保养,眼下价格跌得太快,又没有别处可以吞得下这么大的用织金工艺的单子,仓库多放一天就多一天的损失,不如销毁。”
莳一冷笑道:“果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半个月前,吴香和莳一来到丁茂遇害的巷子。
现场的痕迹早已被人清理,他们只能向街坊打听信息,搜寻蛛丝马迹。
据说丁茂当时走这条巷子抄近路回家,进去就再没出来,也没人看见他身后有尾随者。
墙上残留的刀痕是唯一线索。
吴香凭这道刀痕的角度和位置推测出凶手的身材不高,应该是一个矮小灵活、惯会使刀之人。
环顾四周,一个茅草掩着的狗洞引起了师徒二人的注意。
狗洞空间狭窄,一般钻不进去,除非就是极其矮小之人。
“这儿有东西,像是夜行衣。”莳一蹲下身,稳稳当当从洞里拿出几片藏青纱布,“凶手极有可能提前藏身在这,等丁茂走过去,趁其不备从后面下的手。”
吴香把这块纱布交给飞逸调查。
飞逸联络上冷先生,几人合作探访,确认这种织造工艺出自城西一家隶属于湖州官局的织坊。
他们日夜盯梢,发现别院住着一群来历不明的江湖客,其中就有个诨号叫猴儿的身材矮小的浪客,常去附近的刀铺磨刀。
飞逸再派人扮作屠夫去买刀,经比对,刀铺匠作的刀痕几乎与巷子墙上的一致。
“一切情节都完整了。”吴香放下刀,肯定道,“就是这个人。”
“但现在还不能行动。”飞逸对二人道,“我们是来取罪证的,王良已打点过县衙,说明知县靠不住,要等上头把局势搅乱,乱中我们再介入,方可成事。”
他们蛰伏等待时机,直到今夜郊外火起,一并来到县衙,要求调丁茂一案案卷。
知县见右相印信大惊失色,也早就听闻过吴香之名,遂不敢违抗,交出案卷。
捕头柳挽守在门口,毅然请命:“列位大人,受害的不止丁茂一人,近十年来,王良与郑国公的外侄薛超仗着权势为非作歹、横行乡里、草菅人命,柳某恨不能生啖其肉!”
飞逸歪过头,一声笑道:“原来是你。”
这位柳捕头便是教老妇人到京中告状的幕后推手。
飞逸道:“好,你们去窝点抓人,我留县衙守案卷,等你们的好消息。”
柳挽召集手下,即刻前往织坊缉拿凶犯。
火光之中,小舟如一片叶子悄然划过河道,停靠岸边。
吴香道:“莳一,你看着船。”
话还没说完,一身男子装束的莳一已经跳到岸上。
“就是那道铁门。”莳一指着不远处的房子,呼喊道,“柳捕头,跟我来。”
吴香抬起眉毛,拔腿去追:“你这小女子真是越来越不听师父的话了。”
铁门轰然倒地。
尘埃在明亮的火光中如波浪卷涌。
猴儿正在茅草堆里抱女人,被柳捕头一把抡到地上。
仓库那头,官兵押着王良而来。
王良灰头土脸,面色疲倦,身上的公服被烧破了好几个洞,像只蔫茄子瘫软在地。
“柳头儿,你要的人。”官兵收刀入鞘,“这帮恶霸早就该收拾。”
柳挽点头示意。
当夜,柳挽从织纺中搜出王良与薛超雇凶杀人的罪证六十余项,涉及命案七桩,所用凶器在附近的刀铺找到,还解救出了包括丁茂之妻在内被锁在房里的八人,
飞逸等到柳挽、吴香和莳一带回的好消息,如释重负。
“柳捕头,请你随我走一趟。”飞逸叫住柳挽,惺惺相惜道,“人赃俱获,我们回京复命。”
*
小暑过后,京城不再是凉风习习,空气中酿着一股湿热。
七月大朝即将来临。
林佩开窗卷帘,走到堂中透风。
一摞摞奏本放在案头。
归林佩管的事是井井有条的,一年四季按规律摆放,没有什么起伏,但归陆洗管的风格就很是不同,全是大刀阔斧,除旧布新。
林佩随便翻了翻,瞥到一道令人汗毛直立的本子。
【臣陆洗参郑国公姚澈蓄意囤积丝料、阻挠官私合营、庇护纵容行凶犯罪。】
林佩静静地看了片刻,叹口气,去敲右侧屋的门。
“陆余青,你和郑国公的积怨非要放到朝会上闹吗?让陛下和文武百官看着,光彩吗?”
宋轶掀起珠帘:“林相,里面请。”
林佩道:“我和他没什么悄悄话,要说就当堂说。”
陆洗闻声出来,跟着出来的还有妞儿。
林佩斜睇了一眼:“小的也来看热闹。”
妞儿把尾巴勾在脚边,轻喵了一声。
陆洗道:“知言,我抢了你在晋北调整税制的风头,对不住。”
林佩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出风头,但更不想看朝堂被你们搅得乌烟瘴气。”
陆洗道:“事已至此,只能请你多担待了。”
林佩抱起妞儿往后廊走去。
陆洗笑了笑,跟着道:“担心我呢。”
林佩道:“我担心林知行,也不知他怎就猪油蒙了心地要跟你混,有一天没一天的。”
陆洗道:“知言,放心。”
林佩道:“你也别指望我会徇私,真有那么一天……”
陆洗追上,一手撑住廊柱,拦人道:“我心里明镜似的,家国大义在前,你定与我风雨同舟。”
林佩凭栏坐下:“我只想把你踹到水里,然后快快把舟划走。”
陆洗一笑,话中仍是脉脉含情:“好狠的心,也罢,那你就安心往前去,可别再回头看我。”
花丛间一只红娘虫振翅飞过。
妞儿嗷呜窜出去,三两下将其扑住。
虫虽死,翅仍在扇动,呼哧呼哧有一阵没一阵地响着。
*
初一,天边泛起曙光。
紫禁城的钟声跌宕起伏。
第40章 缫丝案(四)
——“众卿平身。”
殷红纱幔随微风飘摆, 光影流转。
朱昱修坐下扫了一眼,发现今日文官的队列与平时有些不同,第一排中多了郑国公姚澈, 第二、三排也多了几个他没见过的人。
鸿胪寺卿出列奏报入京官员。
浙东布政使潘明乐、浙东织染使林倜、杭州知府、湖州知府皆在其中。
朱昱修道:“今日有何事要议?”
陆洗清了清嗓子:“陛下, 臣有本奏。”
殿中十分安静。
前排几人的脸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