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夜道:“晋北是北三省之一,因去岁出资修路开市,今明两年与南方各省应还有一笔贸易债,如果陆相有所企图,下官能迅速探得消息,见苗头不对,也能及时掣肘。”
林佩闻言,不禁叹道:“你的这片心,真如冰壶玉尺。”
“下官只是兵卒,林相才是幕后运筹之人。”李良夜道,“兵卒冲阵只要有足够的勇气,而运筹帷幄不仅要统筹兼顾,还要有非凡的定力,非等闲可为之。”
林佩应了一声,背过手,目光越过假山望向远处的戏台。
若是旁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只当阿谀奉承,唯有从李良夜口中说出,于他而言是鞭策。
*
戏台后面,河水之畔。
林倜与几位友人饮酒作乐,不亦乐乎之际,忽见河对岸飞来一片石子。
石子连续蘸水二十余下,打着了这边几片残荷。
残荷摇晃。
一双水鸟游开。
林倜看清对岸的人,连忙跑去相见。
他因官职较低被安排在下桌用宴,此刻宴毕游园才有机会和上桌、中桌的官员交际。
柳林斜对水榭,细枝在风中微动。
“林织使。”陆洗的手里上下抛着一片石子,“你在浙东找我办事之时尚且柳营花市更呼燕子莺儿,怎么一入京就像不认识的了。”
林倜见四下无人,上前行礼:“右相恕罪,咳,下官得避着点儿左相。”
陆洗笑道:“你提请在浙东局增设纺织作坊百间,置大花楼织机百架,美其名曰为朝廷尽忠尽力,但实际想的是趁闲时雇工做海上的生意,多少本多少利,我心如明镜。”
“下官……”林倜脚下踩着石块,身子一趔趄。
二人原在永熙十八年运河建成之时就认识。
那时林倜刚到浙东织染局大使任上,因贪玩延误了工期,又逢年底漕运即将关闭,各港口都有大批货物等待运输,即便织染局的货也要排上半个月。
林倜害怕连累家里,四处求人,听闻隔壁松江知府的陆洗很有些能耐,带着一笔好处就去了。
陆洗与他喝完酒,三天内把货装上,七天内过闸口,运到京城时比规定日期还提前两天。
后来林倜才知道,若别人开这个口,陆洗要的好处远比那天收自己的多,只不过看在他是林家子弟的份上才予以方便。
林倜为人也颇有气性,他欠陆洗的这份情最终是自己还掉的,期间从未与家里开过口。
“陆相,不管你知道多少,这事……”林倜扶着柳树思考片刻,定下神道,“……这事反正是我一人之主张,牵扯不到旁人,更与我家里无关。”
“别紧张,某分得清。”陆洗笑了笑,侧身挥臂,往河面扔出石片,“早先大湖织染局运转困难还是浙东局借的劳役和税丝呢,某这人没别的,就是讲义气。”
石片如蜻蜓点水而过,飞得比前几次更远。
陆洗道:“只提醒一句,往后工部上下孝敬着点儿,不要特立独行,要和光同尘。”
林倜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下官谨记,多谢陆相提点。”
陆洗道:“事是小事,但既然你都迈出这一步了,有桩更大的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林倜道:“什么生意?”
陆洗走到水边,背过手道:“我要在江南丝行先行官私合营之制,你替我办事。”
戏台正唱南戏,咿呀声传遍河畔。
河畔边可见杆子上挂满五彩斑斓的戏服。
林倜想了想,觉得话已说开,不如挑明顾虑:“右相差遣,下官自然愿意,只不过……”
第30章 醋
陆洗道:“只不过什么?”
林倜道:“下官虽然想做这事, 怕就怕得罪郑国公,浙东织染局下设三个官局他家掌控两个,江宁织染局他家更是一手遮天, 上至染坊和缫练坊, 下至桑林养殖, 无不有他家的人看着。”
陆洗拍去手上的灰:“这就不用你操心, 你该考虑的是将来如何向你二哥坦白。”
林倜闻言,唰的一下脸红了。
“不行不行,何时都不能坦白, 这些年我做的事没有一件让他知道的。”林倜摇头道, “你也千万别告诉他,他那人刻板, 倘若知道非得摁死不可。”
陆洗笑叹:“纸包不住火,若你主动跟他坦白,顶多挨两句骂, 你们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可若是等他自己发现,我就成了那该杀千刀的小人, 解释不清了。”
林倜一愣, 脱口而出:“你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有什么好解释?”
陆洗的笑容僵了片刻,心有所感。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林佩把林倜扔在外地六年不管不顾,原来还是个毛头小子。
但现在他要兴商利工,谋篇布局已有于染的《十策》做指导, 落到实处则正需要这毛头小子身上的一股冲劲。
*
申时,钟鼓齐鸣,宫宴接近尾声。
陆洗走在路上, 一心想去找那另一件蟒袍,忽又被郑国公府来说亲的门人节外生枝,以鉴赏缂丝画为名让他在长廊与姚家小娘子不期而遇。
姚家小娘子穿着一袭海棠色的裙子,乌云叠鬓,妆容姣好。
陆洗见躲不过,隔着漏窗站下,开口便是一句:“姑娘今年多大?”
小娘子堂堂国公嫡女,本以为对方会与自己交流画艺,却被这话吓了一跳。
陆洗笑一笑,开门见山:“要出阁了,也该知道世情险恶了,姑娘,令尊之所以想让你下嫁陆某,不是陆某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拿你抵府上欠的债。”
小娘子举起团扇遮掩面容。
陆洗的目光落在窗台。
小娘子道:“右相何出此言?”
陆洗道:“姑娘只当听一个故事,早年大湖织染局奉皇命赶制三色锦,令尊为排挤陆某,暗中买通匠人用生丝充熟丝,便是这一手害陆某亏损数万两白银,被宫里问罪,可那时陆某身在地方,人微言轻,岂敢告国公府的状?只能临时去找别人借,四拼八凑的才补交了差。”
小娘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眼泪开始在眶中打转。
陆洗看不见,也并没有安抚的意思,直言道:“如今陆某有的是手段报当年之仇,所以奉劝姑娘一句,嫁谁都不要嫁陆某,你的嫁妆抵不了你府上欠的债。”
一滴泪珠从小娘子的眸中滚落。
陆洗把话说完就走了,快刀斩乱麻,根本不给姚家人追来打自己的机会。
碰巧林佩和李良夜谈完话回来,正过画廊,便撞见了陆洗与姚家小娘子隔着漏窗说话。
李良夜道:“右相真是左右逢源,不知这又与哪家千金话良缘。”
林佩没有说话。
至此,正旦庆典的所有仪式流程完毕。
这一日没做什么正事,只是庆贺新年、领赏谢恩、应酬交际。
奉天殿前,群臣再次叩拜皇帝,按序退出皇宫。
丝竹雅乐渐渐远去。
承天门往南望,可遥见南淮河上飘浮的雾气。
“诶,诶诶。”陆洗不知道林佩等了多久,还以为刚赶上,“你怎么不等我,我俩一起走。”
两个影子越来越近,终于在宫门前贴在了一起。
陆洗道:“宫里太闹腾,来不及说话,你搭我的车可好?”
林佩道:“不好。”
陆洗笑道:“那我坐你的车一起走。”
林佩道:“你这人怎么没脸没皮的。”
陆洗看着三三两两离去的官员,说道:“朝野上下皆以为我俩不和,今时不同往日,我俩的关系也要变一变,至少做到表面和睦,才不至于叫下头办事的为难,你说可对?”
林佩道:“日久见人心,装不出来。”
林府有两架马车,小马车日常用,大马车上朝用。
上朝用的这架马车按一品官员的规制,外部装饰螭绣青缦,内部也是极宽敞的。
林佩和陆洗并肩坐在车里。
青缦剪碎西斜的阳光,丝丝缕缕拂过二人面庞。
起初很安静。
陆洗虽是春风得意,但适才几句话之间觉出林佩有些情绪,不敢得寸进尺。
林佩不知怎么,许是那盏太禧白的后劲儿还没过,许是那颗话梅的味道太酸,本来无事,只是一想到陆洗与姚家那位貌美如花的姑娘说悄悄话的场景,心里就像有蚂蚁在爬。
他自知不该多管闲事,可就是抑制不住地想管。
“陆大人。”林佩捂着暖炉,审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陆洗从袖子里拿出一包糕点,边抽解绳节,边思考原因。
他以为林佩是看到了他和林倜见面说话的场景,但转念一想,当时河边视野开阔,即便被远远看见,也应该听不清谈的内容。
陆洗道:“我们之前见过一两面,寒暄而已。”
林佩吸口气:“人家还未出阁,你就见过两回了?”
陆洗闻言,怔了怔,眼里立刻浮现出笑意。
原来问的是姚家小娘子,那不急着解释,饿了一天,先安心吃两口再说。
山楂酸甜的气息弥漫开来。
“知言啊。”陆洗道,“你又又误会我了。”
“我也不想误会。”林佩斜睇一眼,往边上坐,“敢情你这人见一样爱一样,就做你的多情郎君去,又何苦陪着我雪夜敲竹,与我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谁似是而非了,你要听,我便说的明明白白。”陆洗道,“你我这样的年纪,见过世间利来利往,更当知真情难得,你什么都比我好,只一点不如我,你弄不清自己心里想要的东西。”
林佩觉得喉咙发酸,吞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