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吴老丞相,我的了解肯定不如你多。”陆洗一句话带过自己的身世,轻描淡写的,“但我想,似他这样有仁爱之心的人,定不会介意我用他旧时的香炉点柏子香。”
林佩道:“你不是江鄱杜淳县人吗?”
陆洗道:“我一路漂泊到江鄱才定居。”
林佩道:“原来如此。”
陆洗坦然一笑:“所以这就是你我之间的鸿沟,你在国子监拜师学习的时候,我在勾栏捡剩菜果腹,你不必争不必抢却万事俱备,而我每爬一个台阶都要先被质疑羞辱一番。”
香炉的盖子合上了。
火星仍在闪烁,没有被铲灭。
林佩没有想到的是,陆洗在取得户部的支持之后反而对自己交了老底。
二人的政见不同是性格使然。
林佩认为守住规矩方得太平,而陆洗眼中不主动抢夺就一定会失去。
陆洗道:“自前朝以来,皇室安居金陵,对西北边疆采取防御政策,大抵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们象征性出兵打一仗然后议和,结果就是过去数十年里,蒙古各国不断发展壮大,而我们因循守旧,连续八次割让土地换取安宁,长此以往,恐怕难以维系。”
林佩道:“但北方之地偏荒,即便守住土地也是得不偿失,况且以我们眼下的国力实在很难与蒙古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所以先帝……”
陆洗道:“此间只你我二人,斗胆问一句,你真的认为先帝晚年所做所为都是对的吗?”
林佩默了片刻,反问道:“那按照你的意思应当如何?”
陆洗道:“我说过的,化被动为主动。”
林佩道:“寥寥几个字太笼统。”
陆洗笑道:“北方之局要分三步走。第一步是开放关市,用通商之利稳住瓦剌和兀良哈,西连古官路驼道,东通河海航线,共同制约鞑靼;第二步是鼓励工商,充盈国库,待国家经济有所发展,国库才能拿出钱粮训练新军,北军才能具备与蒙古各国打持久战的条件;最后伺机而动,纵深出击,一举收复燕山以北的全部失地。”
林佩表面保持尊重的态度,内心仍和刚听到升平北为北直隶时一样觉得冒险。
但此冒险非彼冒险,彼时他觉得陆洗这人目的不纯,不足以担负重任,因而觉得冒险,此时他只觉得施行以攻为守的策略需要克服重重困难,至少他自己是不敢如此冒险的。
“你有想过得失吗?”林佩道,“今年新帝刚登基,鞑靼眼下只是在边境逡巡试探,一旦我们有不同于往年的动作,未等稳住他们,他们可能就会先发动攻势。”
陆洗道:“我是个市井俗人,我考虑不了那么多,只知道如果一直不迈出第一步,有生之年也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
林佩道:“什么愿望?”
陆洗道:“把亲人骨灰带回故土安葬。”
子时打更,锣声清透空灵。
“如此看来,不是太后把你当提线木偶,而是你自己把牵绳交到她的手中。”林佩拨了一下灯芯,眸中映入跳动的烛火,“你想借平北朝贺之机迈出第一步。”
“是的。”陆洗笑道,“顺便也做点私人生意。”
铜漏壶内浮箭的刻度不知不觉下降。
林佩一边批阅奏本一边回忆这段时间的几次交手。
让他觉得己所不能及的是这个人的“无相”。
无相生万相,比金刚怒目更厉害的是随时能够放低的姿态。
他渐渐对陆洗生出几分理解,纵然政见仍不相同,但现在似乎也能在同一片屋檐下共事了。
后半夜,外面下起细雨。
竹叶贴着窗户落下剪影。
林佩清一下嗓子:“陆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陆洗道:“我帮你洗笔换水,借这个机会,想跟你学一学怎么处理奏本。”
林佩道:“你把温迎挤走原来为的是这事。”
陆洗道:“闻道有先后,在这件事上,我和温参议都是你的学生。”
第18章 交心
笔洗中又一次换上干净的水。
底部青釉色的开片花纹清晰可见。
“这事其实没有什么技巧,做多了就熟练了。”林佩拿起西南土司的上贡清单,翻阅一遍,迅速拟出两三行批复,“实在要说有技巧,那就是找不同。”
六百六十六件贡品,数量名目虽然复杂,但和前三年的上贡清单一做对比,就只剩下寥寥几处变化。这几处变化所反应的信息往往才是真正需要注意的。
林佩以此示范,今年的与去年比,地方的与同级比,如此既可做到统筹高效,又不遗漏细节。
“只是这一切有一个前提,就是已经看过足够多。”林佩合上清单,“多到不再需要翻旧账,心中自有黄簿。”
陆洗接过笔,感慨道:“如果之前的先生能教我就好了。”
林佩笑道:“教书先生哪会教这些。”
陆洗低下头,用手轻轻扒开毫毛,冲洗根处的墨汁。
林佩一醒,忽才想起身旁这人不是书吏,而是理应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右丞相。
怨只怨这位右丞相太会察言观色,刚要换水水就端来了,刚要蘸墨墨就磨好了,甚至连他手心发汗的细节都照料着,总能恰到好处地递上丝帕供他擦拭。
墨在水中荡开。
陆洗一直洗到笔尖流出清水,才将笔头捋直,平放到宣纸上吸干。
“我用的是官署统一发的耗材,不像你的笔筒里随便抽一支都是玉管。”林佩拿起那支笔,直接挂到架上,“用坏了咱们就换一支,不必纠结。”
陆洗抬起头,眼中些许疑惑:“读书人难道不应爱惜文房吗?”
林佩闻言一笑,却被问住了。
陆洗凝视片刻,也跟着笑一笑,旋即目光垂落低处,手攥得很紧。
林佩解释道:“读书人是应爱惜文房,但可能我入仕已久,觉得笔墨纸砚本身是拿来用的,物尽其用,不错用,就算得上是爱惜。”
陆洗道:“可惜这世间有太多附庸风雅本末倒置的人。”
林佩听出一丝情绪,拉住陆洗的衣袖:“怎么了?”
陆洗道:“入京之前即知你是吴老丞相最得意的门生,朗如日月,行若松风,我便也花了很多钱,不光是置办书房里的摆设,还请人教我写字,教我礼仪,教我谈风月。”
隔着丝料,林佩能感受到陆洗那条胳膊的肌肉紧绷。
“却没有一个人能教我什么叫物尽其用。”陆洗道,“见笑了。”
“好冤枉。”林佩道,“我何时笑过你?”
同样的话他对陆洗说过一次,即便以后被反复问起,他也相信自己不会改口。
抛开政治上的立场,初次见面他就发现自己对陆洗有种特殊的宽容。
他觉得丽冠华服穿在陆洗的身上是好看的,是美的,是能吸引他目光的。
朝夕相处,多少已摸出彼此的性情,他何尝不知陆洗与人交往时看起来总是笑容满面,其实内心极其敏感,一个字、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会引发不同的反应。
林佩顺着衣袖往下,抓住陆洗的手腕。
陆洗道:“你倒也不用同情我。”
林佩道:“白日见你手上有道疤,之前未曾注意,是无赦吗?”
“无赦鞭打的是忤逆犯上之人,你不装没看到,反而还细问。”陆洗一把甩开,嗤笑道,“我身上多的是疤痕,脱给你看好吗?”
挣脱之际,指尖扫过笔洗。
水泼洒而出,落得一地半清半浊。
林佩顿了顿,平静道:“是因为害怕,而不是瞧不起。”
陆洗的声音有些沙哑:“什么?”
水滴从发梢滑落。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用‘闯’这个字形容你入京。”林佩伸出手,擦去溅落在陆洗双睫之间的水珠,轻声道,“不是因为瞧不起你,而是因为打心里害怕你这样的人。我是如此,用无赦鞭笞你的那人是如此,所有你眼中践踏羞辱过你的人,大抵都如此。”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空气湿闷。
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喘息。
陆洗咬一咬牙:“我又不会伤害你们,我只是想要自己应得的东西。”
林佩道:“是啊,他们不知道你,但现在我知道你了。”
陆洗看着林佩清澈的眼眸,呼吸逐渐恢复平稳。
这番交心的话像柔软丝绵包裹住无声滴血的创口。
*
七日后,中书省积压的本子清空,公文程序恢复往日畅如流水的局面。
林佩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
小憩片刻,他起身去浇院子里的那几盆迎客松。
院门口传来脚步声。
于染、贺之夏、董颢、鸿胪寺卿与礼部的两位侍郎一同来到。
“原来是林相回来了。”鸿胪寺卿笑道,“见林相身体康健,下官等都很高兴。”
董颢道:“连今日的松叶都比昨日青翠些呢。”
贺之夏道:“是啊。”
林佩握着手中的一瓢水,就地受众人的礼。
他不知前几日怎样光景,自他回来,还是第一次见各处官员如此整齐地找陆洗议事。
水浇入盆中,浸润土壤。
林佩见大家还是站着,心中如明镜,忙侧过身,笑一笑道:“右相在里面,诸位自便,我这儿还没浇透,就不给你们引见了。”
几人一团和气地走过。
“于尚书。”林佩道,“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