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部尚书陆续来到。
陆洗第一次主持议事,见大家不主动发言,才知道原来都是林佩直接布置任务,大家只需要照办,或是简单变通一下就能办。
“不管以前是什么样,反正我不是这样。”陆洗道,“你们自己想法子,达成一致即可。”
这话一出,场面由静转动,变得更乱。
要么是主意太大,要么是和稀泥,众人讨论了半天根本无法达成一致。
正是这时,温迎拉了拉宋轶,让他帮忙一起从左侧书屋搬出一箩筐公文。
——“大家静一静!”
温迎喊停众人,躬身对陆洗行了一礼,道:“右相,下官无意冒犯你的权威,但事发突然不容拖延,朝廷必须今日就给出统一的处理意见下发地方。”
陆洗道:“你有什么法子?”
温迎指了指箩筐,道:“七月大朝前夕,林大人通宵达旦拟写了这一筐文书,当时还说用不上最好,可现在看来是必须用上了。”
卷轴打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首卷提纲挈领,先定出南粮北调大计不可动摇的总基调,然后再次强调沿途州县交粮不得少于年初规定,最后引出各州县名录及对应分卷。
分卷则对交粮的细节做出了更加详尽周全的解释,其中就包括遇到灾害应如何处理。
除此之外,另有几道文书是写给户部、工部和兵部的,讲的是万一已经有骚乱发生,当按何种方式拨款宣抚才能最快摆平事端。
林佩人不在场,却解决了在场所有人不能解决的问题。
众人如获至宝,立即解读条令,按序执行。
陆洗一人盯着那一个箩筐发呆。
箩筐是用柳条编的,连漆都没上,朴素得不像是当朝一品的书房里该出现的东西。
可在此刻它显得那么高洁。
朝会前夕,二人铆足了劲挑灯夜战,他为不让林佩阻挠自己审案做了十足的准备,可实际上林佩并没有给他挖坑使绊,除了撕掉案卷那一页以外,林佩的精力都放在未雨绸缪之上。
是夜,残月如钩。
前院的几株盆景松树透出奇秀苍古的剪影。
陆洗坐在台阶上。
雍西的军报已经处理完毕,但堆积如山的本子就摆在这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宋轶端来一杯温水:“大人,你也早些回府休息吧,明天再来批本子。”
陆洗叹口气,道:“明天我们不批本子,我们只做一件事。”
宋轶道:“什么事?”
陆洗道:“把左相请回来。”
*
陆洗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把两千多道奏本和题本用马车拉着一股脑全部送进了宫中。
宫中十二监大惊失色。
小太监跑到司礼监问应该如何处理,被大监阮祎大骂一通。
阮祎道:“两千多道奏本和题本,原封不动就敢送进宫来,这是要让咱家累死吗?”
小太监道:“那就……打回去让中书省重筛?”
阮祎正要点头,一阵风来,纸页散出淡淡柏子香。
他忽然领会了陆洗的意思——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让林佩回来,只能让小皇帝亲自去请。
“慢着。”阮祎甩过拂尘,吩咐司礼监众位,“把这些本子原样送到御书房去。”
小太监道:“干爹,真要这样陛下不得杀了我们?”
阮祎道:“不要多问,去做便是。”
朱昱修走进御书房,发现狮子猫不在,鸠车也不在,自己面前只有如泰山压顶般的文书。
“右相他不能批本子吗?”朱昱修神色不对了,“这么多,全要朕一个人处理?”
董嫣闻讯赶来。
她是玲珑剔透的人,一下就看出了原委,只装作不知。
“陛下,这些就是右相送来的。”董嫣道,“你既然无缘无故地偏袒了他,就要承担后果。”
朱昱修道:“他不是母后给朕找的辅臣么,偏袒些怎了,朕就是更喜欢他。”
董嫣道:“你是可以私下喜欢,但在朝堂之上,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得有理有据,否则政局就会失衡,天下就会动荡。”
朱昱修阴着脸往龙椅上一坐,良久,喃喃开口:“朕把林相找回来便是。”
*
林府书苑风和日丽。
林佩走在曲桥上,探出手,拉来一朵莲花。
花瓣上的露水晶莹圆润。
他把露水装进瓶里,小心翼翼,满目是柔情。
豆芽刚长成,若无人叨扰,今日便可以用这些食材做一道荷风银芽,写进《白门食单》。
就在此时,府中来人通告。
——“相爷,不好了,陛下车驾已出东华门,正往长安街而来。”
与下人的慌张无措对比鲜明的是林佩的气定神闲。
“你们先把门口打扫一下。”林佩道,“等我采完露水再迎接圣驾,应也来得及。”
白马金辂驾临林府门前。
林氏族人跪在街道迎接。
朱昱修踩着轿凳下地。
林佩身穿一袭白衣,缓缓从门中走出,屈膝跪地对皇帝行礼。
朱昱修却开搀扶自己的小太监,走上前去,亲自扶起林佩的手。
林佩起身:“谢陛下。”
朱昱修道:“林相的身体好些否?”
林佩道:“臣无大碍。”
君臣走进大院,来到正厅。
林府的正厅用的是螺钿紫檀木器,深褐漆色,端庄古朴。
朱昱修坐在主位,两条腿够不到地,还得放一块木凳垫着。
他的身体虽然还未长开,但样貌俊美,眼睛细长上挑,已经有了天家的英气。
林佩看着小皇帝,心中百味。
朱昱修指了指侧边的空椅子。
林佩谢恩入坐。
朱昱修道:“你还生朕的气吗?”
林佩又站起来:“臣不敢生陛下的气。”
朱昱修道:“你坐呀。”
林佩道:“臣还是站着吧。”
朱昱修道:“朕来之前你在做什么?”
林佩道:“臣身体不适,在静养。”
朱昱修道:“朕想听实话。”
林佩道:“臣在后园采芙蓉露。”
朱昱修像发现了什么秘密,开心道:“原来你也有不务正业的时候。”
林佩低头沉默。
朱昱修道:“你带朕一起去采,好不好?”
林佩拗不过,只能跟着又往里一进。
清风穿堂,水池碧波荡漾。
朱昱修流连荷花从中,很快又被别的东西吸引注意,改道去捉蜻蜓。
林佩站着不动:“陛下来找臣,是因为雍西的军报吧。”
朱昱修道:“这个事情闹得很大,朕有所耳闻。”
林佩道:“陛下且宽心,臣虽在家,但已有部署,不会让事态失控的。”
朱昱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少年天真,怎么想就怎么问,听起来竟像家常的关心。
林佩心中一热。
“无论如何,朕希望你早日消气,早日回来料理政事。”朱昱修转过身道,“右相虽机智灵敏,到底有失稳重,论治国安邦平天下还得靠你。”
大多数时候,林佩觉得小皇帝天资愚钝,想太祖十二岁时已说出“日出东方照万疆”之豪言,而小皇帝却连奏本上的字都认不全。
偏偏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又觉得小皇帝是聪明的,总能在他心灰意冷的当口用一句话把他的心暖起来。
“陛下,臣知罪。”林佩道,“臣与右相相争,并不是与他有私仇,而是担心他巧言令色蒙蔽陛下,利用这次北上机会结党营私。”
朱昱修道:“朕知道,朕会留意。”
林佩点了点头:“听到陛下此言,臣已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