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染偏挺起胸膛,直言道:“过去下官对你有许多偏见,甚至是出言不逊,但今日经过此案,下官对你算是彻底服气了,你胸襟宽广待人真诚,又有雷霆手段,是一个务实的好官。”
这番话就像一段插曲。
林佩的脑海中闪过走马灯般的回忆,但大多都没有什么色彩。
“左相不要往心里去。”董嫣此时已用鸠车把朱昱修哄好,总算松了口气,对林佩挤出一丝笑,“陛下今日有些疲累,此事改日再议。”
林佩点一点头,接着刚才的话:“陛下,臣已经提前写好了审理此案的注意事项以及万一地方发生混乱该如何应对,还是请陛下有空能看看,此事就不用再议了,臣不争了。”
朱昱修赌气不作理会。
董嫣帮着打圆场:“左相放心,本宫会提醒皇帝阅读你的本子。”
林佩收起笏板,对前方深鞠一躬,而后跪地行叩拜大礼。
董嫣道:“左相这是何故?”
林佩起身道:“臣身体不适,暂且告退,后几日便在家静养,陛下若有急事可找温参议。”
董嫣道:“左相,你……”
凤冠珍珠跟着主人的心情一起摇动。
林佩却转身退下。
他的气息平稳,步态自然,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把一道挺拔的背影留给众人。
*
钟声敲响。
七月望朝结束。
这场朝会持续四个时辰,从天还没亮开到日头西斜,是新皇登基以来时间最长的一场朝会。
高墙遮蔽光线,将狭长的宫道分为阴阳两边。
大小官员陆续往右掖门走。
陆洗要去东华门,到桥边才意识到今日无人与自己同道,突然身后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贺之夏道:“右相一个人在这儿看风景呢?”
陆洗回过头,看清来人,笑了笑道:“平时下朝我都是和林大人一起走,今日没伴了。”
贺之夏道:“下官绕道陪你走走?”
陆洗道:“好啊。”
兵部尚书贺之夏年已过五旬,生就一张国字脸,虽是个文官,却极少掺和文斗,且因常年和武人打交道,嗓音都练得有些粗哑。
陆洗道:“贺尚书怎么想起与我聊天?”
贺之夏道:“今日见识到了右相的手腕,心中钦佩,来套个近乎。”
陆洗笑道:“哪里哪里,往后诸事还得仰仗兵部支持。”
贺之夏道:“京城之中的几支世家大族,哪个不与皇室联姻,哪个不是枝繁叶茂荫蔽一方,像我这样小地方出身的人,平时根本不敢大声说话。”
陆洗道:“这话听起来,难道贺尚书对林大人有看法?”
贺之夏道:“我是不太喜欢他。”
陆洗道:“为何?”
贺之夏道:“碧渊居士,霁月清风,论人品、才华、学识、家世,样样无可挑剔,如此一个人往朝堂上一站,衬得其他人臭不可闻,你说我怎么喜欢得起来呢?”
陆洗默了片刻,叹道:“果然京城人心深似海,我还以为你真是来套近乎的。”
贺之夏道:“怎么不是来套近乎的,今日就是一道分水岭,户部于尚书对你表示认同,朝中便不会再有人因为害怕得罪林相而刻意疏远你,你站稳了脚跟,恭喜,恭喜啊。”
陆洗道:“没有什么可喜的,我现在不过是用于牵制林大人的一条狗,可狗脖子上拴着狗绳呢,倘若绳子断开,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朝林大人吠一声。”
贺之夏听之一声大笑,跟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陆洗道:“怎么?”
贺之夏道:“从未听过这么比喻自己。”
陆洗道:“你说话敞亮,我也不装糊涂,行走庙堂之上,这点自知之明还是要有的。”
二人穿过宫门。
杨花飘落,空中絮如雨。
贺之夏把手背到身后:“如此是我多虑了。”
陆洗道:“多虑什么?”
贺之夏道:“你要知道,林相这个人性情如水,看似清透无味,却只有他能让一切运转自如,若离开他,阜国的气数就到尽头了。”
陆洗道:“好,圣驾北上之前我定会把他请回来,还得指着他镇守金陵。”
贺之夏抬起手,伸出一根指头摆了摆。
陆洗道:“怎么了?”
贺之夏道:“不到一天你就会想念他的。”
第16章 小皇帝
夏日荷花香正浓。
林佩告假在家,听到最大的消息便是陆洗把郑冉案从头到尾翻了过来,不仅正名昭雪,抚恤补助,追封从二品官职,还给在高州修建郑氏祠堂。
但他现在无事一身轻,已经不想人世间纷纷扰扰。
他其实并没有生气,执政多年的老狐狸哪会和乳臭未干的孩子较真,只是小皇帝把话说到那个份上,按照古往今来的戏本,他只有称病罢朝才能把戏接住。
——“豆芽儿长出来了。”
柠儿和两三个书童跑过直廊,欢快地喊着林佩。
林佩打开窗户。
那盆种子就放在他的窗台上,才三天时间,就长出了淡黄色的嫩芽。
“真乖啊。”林佩莞尔一笑,伸手去摸,“再过两天你们就长大了,可以吃了。”
芽尖儿摇头晃脑,像在回人的话。
鲜为人知的是,林佩年轻时也是有爱好的。
琴棋书画君子六艺他样样精通,但这些都不足以称之为爱好。
他的爱好,乃是集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用漫长的岁月琢磨一道菜。
他曾给京城四大名楼都写过菜谱,祥兴馆的胡椒醋鲜虾,永和园的羊肉水晶饺儿,咸福楼的五味蒸鸡,荷庄的绿豆棋子面,所用食材是常见,但每样都以风味而著称,至今仍很流行。
他甚至自己在园子里种过菜,只可惜后来公务越来越忙,便荒废了菜园子,改为种豆芽。
“逢人不说人间事,诶。”林佩提壶给豆芽儿浇水,吟诗一句,“便是人间无事人。”
柠儿扒着窗台,冒出头来:“别浇太多,会浇死的。”
林佩啧了一声:“你小子从出生到现在种过豆芽吗,快去读书,倘若你那要死不活的爹从浙东回来见你还是这点出息,发起脾气,我可不管。”
柠儿道:“才不会,爹比我还贪玩呢。”
林佩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水壶。
*
林府这一头岁月静好,文辉阁那一头却是水深火热。
郎中、舍人以为既然林佩不在,那么陆洗总是会来收本子,所以只分了类,没有处理。
可陆洗想的是既然林佩不在,那么林佩手底下的人总会替他把事情办了,所以也没有处理。
如是,大堂第一天就堆积了三百多道本子。
第三天,八百道本子占满所有空地。
第七天,一千六百道本子摞起来比人还高,来人已经看不见那张吴老丞相坐过的紫檀书案。
是日,陆洗被温迎堵在门口。
温迎道:“右相,平北朝贺固然重要,但这些本子同样也是国家大事,不能置之不理。”
陆洗抽出一本,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字,找了半天不见重点。
温迎道:“我们已经把本子分好了大类,你手里这道应该是西南土司三年一贡的清单。”
陆洗道:“我要做什么?”
温迎被这反客为主的一问弄得啼笑皆非。
陆洗是一个目标感很强的人,不太愿意把精力分散在目标以外的事务上。
“把它看完,然后拟写处理意见,意见不宜太长否则陛下读起来会不耐烦,也不能太短,否则陛下会心生困惑。”温迎耐心地解释道,“不是所有本子都要朱批,有些用蓝批即可,但涉及重要事务就必须朱批,所以送进宫前还得分得再细些。”
陆洗道:“像这个清单,别说陛下,我都不爱看。”
温迎道:“但是林大人就会看,而且就连木器上嵌的螺钿的数量不符礼制他都能及时发现。”
陆洗倒吸一口凉气,把本子塞回去,道:“我头晕眼花,一道都批不了,你批。”
温迎道:“右相,下官只是三品参议,实在无法越俎代庖,请你理解。”
陆洗看着空荡荡的对门,心中五味杂陈,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希望看见那屋子里亮起灯火。
短短几日,他真的开始想念林佩了。
中书省压着本子又过了十天。
第十天,一道奏报撕破了纸糊的安宁。
雍西传来军报,随着郑冉一案重审的消息传到地方,西境共有六处乡民以旱灾、蝗灾等大大小小的灾情为理由闹事,要求地方开常平仓发赈济,其中有些灾害是实情,有些纯粹是子虚乌有,而地方官员态度也各不相同,有的站在民众一边,开仓放安西都护府的军粮,有的为摆平事端直接向上级开口要钱要粮……总之,因为缺少明文规定,局面一片混乱。
若再拖延不理,这把火会沿着南粮北调路线一路烧过去。
陆洗召集各部到文辉阁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