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轶道:“大人你真是用对人了,闻将军神勇,箭雨飞来他横槊为墙,铁骑围堵他裂阵如虹,不仅杀得鞑靼守军措手不及,也给我们开了一条坦途。”
陆洗道:“他心中憋着一口气呢,不发泄出来不算完。”
董成道:“陆相,距离莫邪堡还有一日的距离,按目前的行军速度,再过十日我们就能和前锋会合。”
陆洗点了点头。
随着大军接近目的地,他的心情其实没有喜悦,反而是越来越复杂。
他记得年少流亡时经过的这条路,一路上商旅络绎、市井喧嚣,北地城镇虽不比江南富庶,田间也有麦浪翻滚,连官道旁的茶寮里都飘着烙饼的香气。
可如今这些城镇破败不堪,百姓逃的逃散的散,人口不足原来的六分之一,田地大多也荒芜已久。
鞑靼王室学着中原旧制分封各部族首领为诸侯,而这些“诸侯”根本不懂治理地方,连年的兵役、劳役和粮赋搞得百姓苦不堪言,鞑靼的将领也不执意守城,一旦觉得守不住立即就撤,过阵子卷土再来,部族与部族之间还常有纷争,过一段时间城头的旗就换一种图案。
如此为政乃是视百姓为牛羊。
陆洗不着痕迹地叹口气,轻轻踢一下马肚:“走吧。”
军队绕过逍山,横穿莫邪堡,一路开往迤都。
大风卷着沙尘吹刮黄柳丛,几只惊起的沙鸡扑棱翅膀从兵卒的头顶飞过。
董成道:“陆相,前面就是……”
“小心!”话音未落,一支响箭呼啸而至。
三十余鞑靼轻骑从坡后杀出,马刀在阳光下闪光。
董成啐了一口:“又是鞑靼的游骑,没完没了的。”
近卫立刻结阵,弩炮齐发,转眼便射翻七八人。
余敌拨马便走。
董成抬手止住各营:“不要追。”
大地突然开始震颤。
沙尘尽头涌现出不计其数的鞑靼士兵。
罗圈甲片随马背起伏碰撞出闷雷般的声响。
重装秃鲁花如一面铜墙铁壁朝阜国军队压来。
“蓝旗熊图腾,是脱火部的主力!”董成眯了眯眼,拔出长刀,“全军准备迎敌!”
战局瞬息万变。
这是一条在阜国所掌握的行军地图之外的捷径,途经沙漠草原,只有熟悉地情的鞑靼人知道如何寻找水源。
脱火部的主力仅花六日时间从凉州卫撤回中部战场,在莫邪堡以北二十里的官道上精准地截住了阜国军队的七万主力。
此刻,阜国军队面临着被分割两地的危险。
炮膛烧得通红。
箭雨遮蔽烈日。
两军在浓烟之中接阵。
秃鲁花骑兵如巨浪拍岸,大斧劈开盾阵带起一片残肢血雨。
阜国步兵以钩镰枪钩断马腿,骑士倒地,尚未爬起便被雁翎刀斩断咽喉。
双方短兵相交。
刀刃相撞迸出火星。
近卫队结成圆阵保护阜国大纛。
“陆相,此处距离莫邪堡只有二十里地。”董成一边指挥战斗一边对陆洗喊道,“速令后军转前军撤退,末将断后掩护。”
陆洗握紧缰绳:“董都司,你估计前面有多少人?”
董成道:“约三万人。”
陆洗道:“他们三万人,我们七万人,为什么撤?”
话音刚落,一记火星飞来。
热浪烫过他的面颊。
啪地一声巨响,木屑飞溅,炮弹炸碎后排的战车。
陆洗摸了摸耳朵,看见满手的血。
“陆相,他们是冲你来的,这只是其中一支,后面不知还有多少人马。”董成急道,“枪炮不长眼,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北伐大业就彻底完了。”
陆洗道:“脱火出现于此,说明凉州之围已解,我们的计划就要成功,此时绝不可退。”
马扬前蹄,发出一声凌厉的嘶鸣。
“我不撤退!”陆洗亮出兵符,“御赐符节在此,三军听我号令,冲阵!”
第82章 迆都(四)
三眼铳的爆鸣在阵中撕开血胡同。
董成见到兵符, 不得不听陆洗的命令,传讯各军殊死奋战。
——“禀右相,那人就是脱火!”
陆洗往北方丘坡望去。
蓝底熊图腾大旗之下, 一个头戴铁盔、身材魁梧如熊、手举弯刀的男子对他们虎视眈眈。
陆洗伏在马背上, 佯装向西南方的莫邪堡逃跑, 待到黄柳丛中, 他突然拽过缰绳改变方向,带队从一条蹊径迎着刀剑乱流往前冲去。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过去无数次绝境逢生的经历告诉他——胜败就在这一念之间。
帅旗猎猎翻卷。
箭矢擦过铁甲迸溅火星。
骄阳穿透血雾沙尘将那策马冲锋的身影镀成一道飞虹。
“陆相……”董成的眼中布满血丝。
七万将士目睹此情此景。
陆洗挺直腰背,拉开云阙鸣, 瞄准敌方那一面绘着熊图腾的大旗。
他必须射出这支箭。
心向生, 脚下才有活路。
弓弦震响,箭矢破空发出刺耳哮鸣。
鞑靼军将猛然抬头。
翎箭飞过战场, 斜插在鞑靼军旗前的土坡上。
“哈哈哈!”脱火大笑,举起弯刀挑衅,“没吃饱饭吗?!”
就在这时, 炮鸣震天,铁弹撕裂北风直扑敌阵。
首弹砸断旗杆,次弹轰碎熊图腾, 末弹将脱火身旁的侍卫连人带马掀翻。
脱火的笑声戛然而止, 弯刀僵在半空。
在鞑靼部将轻敌之时, 阜国军队的铁炮已经被推进最佳射程。
“狗娘养的!”董成怒道,“开炮!送他们归西!”
——“装填炮弹!”
阜军号令齐整如山。
爆鸣响彻原野。
鞑靼军阵前的旗帜一根接着一根折断。
阜国军阵爆发出海啸般的吼声。
陆洗被飞沙扫中,跌下马背。
但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不需要再多说一句话。
无数染血的刀枪追随那一支响箭的方向前进。
沙砾簌簌跳动。
刀光过处血浪翻涌。
阜国全军齐心共力化作一柄利刃, 撕开了鞑靼的兵团。
脱火挥舞弯刀一连砍倒了十几个阜国士兵,抬头见阜军正红旗帜已然将他包围,成百上千人前赴后继地朝他冲来……
厮杀持续了一天一夜。
羽箭斜插的位置变成战场中央, 箭杆四周堆起尸山。
脱火的身上插满了箭,肩膀也被长矛刺穿。
最终,十几支长枪同时刺中他的身体。
他挣扎着还想举刀,但更多的刀剑砍在他身上,直到他跪倒在地,睁住眼睛死去。
残阳染红断枪折旗。
阜军全歼脱火部三万精锐,自损近半,仅余四万四千名步兵。
陆洗穿过战场,走到脱火的身躯之前。
他看着这具尸体,把剑插进土里,一直站到太阳落山。
“陆相。”众将从各处回到中军,泣声道,“我军拼死血战,惨胜敌军。”
“今日突遭敌袭击,各位将军舍身忘己杀出了前行的路,功不可没。”陆洗对众人道,“再前行八十里就能和闻将军会合,待后方补给运到,一同攻克迤都,为战死的弟兄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