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被皂靴踏出细碎声响。
陆洗松开林佩的衣襟,拉到一半,见皮肤雪白,纤细的锁子骨从颈部齐平延伸到肩头。
风渐歇时,身上都已叠了浅绯。
陆洗道:“你站前面。”
林佩道:“站哪儿?”
“这还要教。”陆洗放下玉瓶,笑着道,“手给我。”
陆洗从高处扒来一根树枝,叫林佩用右手握着,再牵起他的左手,往前一倾身,便把他整个人压在树杆上贴着。
林佩撇过脸。
陆洗道:“抱着树杆。”
晚风清凉,纱罩如水流拂过。
“知言。”陆洗拨开凌乱的发丝,在耳边吹气,“你好软。”
林佩刚扶稳树枝,突然被一记猛推。
树枝振动。
花瓣如雨纷纷扬扬。
汗滴入土。
“余青,余青你……慢些。”
对面几枝杏花也开得正盛。
月亮穿过云隙一照,整株花树宛如琉璃灯盏绚烂。
林佩的视线渐渐模糊。
他快要站不住了。
陆洗道:“澹碧园的景色美吗?”
林佩道:“你,你慢些,我怕树枝会断。”
陆洗道:“哟,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林佩道:“不,不是。”
陆洗道:“我想听你作诗。”
林佩面染绯红,咬紧下唇。
陆洗道:“你不作诗,我就快马加鞭。”
“不要。”
“快作诗!”
“陆余青——”
“水岸……”林佩泪眼朦胧,“……水岸浮香雪,斜枝入画楹。莫惊花影乱,云廊隔旧莺。”
莺字刚落,琼浆尽洒。
林佩跌靠在身后人的怀中。
陆洗浅笑,托住脖颈,吻过他眼角的泪痕:“诗作得真好,不愧是昔年的碧渊居士。”
林佩嗓音发哑:“明日我要砍掉这棵树。”
陆洗道:“别,欺负你的人是我,你砍我吧。”
林佩揪住陆洗的衣襟,闷闷道:“先砍树,再砍你。”
“就这样你都挺不住,还要跟我说长长久久。”陆洗扶起林佩,脚下碾过沾着雨露的花瓣,笑道,“不自量力啊。”
*
林佩没有砍掉那株海棠树。
次日他拿着斧头走到树前,发现自己扒过的那根树枝上竟然长出了几片绿叶,于心不忍,终是放弃挽回颜面,打道回府。
*
寒来暑往。
燕山脚下的草原黄了又青,胪朐河的水线落而复涨。
在胪朐河的源头坐落着一座雄伟的城市,城墙高大厚实,街道宽阔整齐,城中物资丰厚,军营中兵强马壮,那便是鞑靼效法中原邦国建造的国都——乌兰城。
近几日,各部族首领相继来到乌兰城与汗王鬼力赤商议南征大计。
第78章 烽火
天蒙蒙亮。
鬼力赤陪阿罗出城到河边散步。
阿罗出的身体在鹞儿岭落下了些毛病, 一下雨那条断过的腿就疼得无法行走,只有等天气晴朗干燥的时候能到外面透风。
饶是如此,他的见识仍和从前一样广博高远, 也依然是鬼力赤心中最尊敬的长辈。
“叔父, 昨日科布多、迤都、和林三部首领已经到齐。”鬼力赤扶着阿罗出跨过一条小河沟, “天明升帐, 我发号施令,还请你在旁把持局面。”
阿罗出道:“大汗的威望足以使他们信服,我在幕后听着便是。”
鬼力赤道:“叔父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 比如前段时间亦思率本部兵马进攻鹞儿岭, 结果被阜国守军一路追到白草滩,赔了三百马匹才息事宁人。”
阿罗出笑了笑, 道:“让亦思袭击鹞儿岭是大汗故意为之,只是想试探一下阜国现在的北防策略,以便安排今日发兵之策略。”
鬼力赤略有些惊讶, 回头笑道:“叔父如何知道?”
阿罗出道:“大汗或许记不清草原上有几个部落,但绝不可能忘记陆洗是一个怎样的人。”
鬼力赤点了点头:“是,这回我绝不会轻敌, 我要让他们为昔年所为付出代价。”
河水裹挟着碎冰奔流, 远处传来牧马的嘶鸣。
阿罗出叹口气, 面含愧疚。
鬼力赤道:“怎么了叔父?”
阿罗出道:“如今的阜国由林佩坐镇后方而陆洗指挥前线,此二人戮力同心,怕将成为鞑靼近百年来所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唉, 若不是我弄巧成拙,局势未必会成现在这样。”
鬼力赤停下脚步:“不是这样,你不必自责。”
阿罗出道:“我怎能不自责。”
鬼力赤率性一笑, 拾起碎石丢向河对岸的草丛,眼神渐渐变得坚毅:“踏灭别人的篝火不能让草原上的月亮更明亮,三年之内鞑靼和阜国必有一场大战,叔父的计谋虽然未能阻挠阜国迁都,但也整整拖延了他们一年,为我们赢得了眼下的时机。”
“大汗英武。”阿罗出捂胸行礼,眼中泛起一层薄雾,“陆洗、林佩虽是人杰,但我鞑靼的雄主亦如草原初升的太阳,长生天在上,这一战,定要让汉人知道谁才是天命所归。”
号角吹响。
正南方的沙石堆里燃起一团烈火。
鬼力赤从小就渴望成为如他的父汗那样刚强的勇士,但事与愿违,一直以来他的父汗栽培的是他的兄长,对年幼的他从来只有忽视和放养。
夺回汗位之后,他每天仍要亲手在帐子南边堆起沙石火祭先祖,为的就是让父汗在天之灵看到自己的勇气,向父汗证明自己的实力。
火焰熄灭,红白纸化为灰烬。
鬼力赤走进军帐。
一众部将跟随其后,列坐左右。
科布多部的脱火率先起身行礼,他披着黑狼皮大氅,身形魁梧如熊,腰间悬着的一柄弯刀缺口累累,是与瓦剌血战留下的印记。此人悍勇无双,但性情暴烈,只听强者号令。
克鲁伦部的阿鲁台斜倚在毛毡上,指尖摩挲着银杯边缘。他年约四十,面容阴鸷,是草原东部出了名的狡狐,擅以最小的代价和兀良哈和阜国守军换取最大的利益。
迤都部的亦思因七年前奇袭大同而声名鹊起。他行动迅捷,不畏艰险,多次为王庭出生入死,其左颊一道贯穿至脖颈的刀疤便是上次在营州仓库留下的。
“各位将军。”鬼力赤展开一张羊皮地图,手按在燕山以南的区域,“从前阜国的京都在金陵,我们的骑兵冲到秦河边,他们的援兵往往还在河中卫磨蹭,可现在——他们迁都了。”
他先用指尖点了点北京,然后划出一条线,从宣府直指独石口:“经过亦思将军的试探,他们从宣府大营发兵到边境只需七日,如果是精锐骑兵,三日即可抵达。”
脱火一拍桌子,喝道:“趁他们扎根未稳,我们合兵一处直冲宣府,杀他个措手不及。”
阿鲁台道:“不行,我们和他们签的议和条约还在,五年内不得靠近云河源头,还有两年,现在大举出兵没有名义,再者宣府大营如今修得固若金汤,强攻城池也不是我们的长处。”
鬼力赤道:“阿鲁台说的好,我有一个法子,诸位静听。”
亦思道:“请大汗示下。”
鬼力赤道:“他们的朝廷是牵过来了,可是,这么多人口从南往北,粮食没那么快能供应得上,我们可以发挥轻骑灵活机动的优势,多线多点同时发动进攻,让他们疲于奔命,无法集中力量,这样消耗下去,等他们国库空虚之际,就是我们大举进兵之时。”
此言不虚。
阜国对鞑靼的历次反击之中十次有八次是缺粮自退,一百石粮食从金陵、湖广运到独石口,差遣人工需要用粮、中途转运会有耗费、漕吏难免上下其手,真正到达前线的至多只有三四十石,冬天严寒,军需消耗增大,十万军队一年开支就要将近一千万两银,按这个速度,如果阜国不改变以攻为守的策略,这两年积累的本钱很快又会消耗殆尽。
众部将听了纷纷点头。
炭盆冒出火星,映照着一张张亢奋的面容。
鬼力赤走到帐前掀开毡帘。
百千骑兵正在原野上演练迂回包抄,扬尘被朝霞染成红色。
“脱火。”鬼力赤握紧刀鞘转身,“你请带五千骑佯攻凉州卫,只烧哨站和庄稼地,不要正面起冲突。”
“是!”脱火蘸血涂面,目射凶光。
鬼力赤把目光转向东侧:“阿鲁台,你带三千骑游弋在广宁外围,骚扰商队,抢夺财货。”
阿鲁台放下银杯,弯腰行礼。
——“亦思。”
鬼力赤深吸口气,走到亦思面前。
亦思咬牙含泪道:“大汗,我两度败于陆洗之手,一次被生擒为人质,受尽屈辱,一次被他们追在屁股后面跑,还赔了马匹,我真是……”
“不是你的错,第一次是我大意轻敌指挥失当,第二次是我有意试探阜国军队的反应速度。”鬼力赤稍作停顿,重拍他的肩膀一下,笑道,“这次你不要贸然出击,就留在迤都,磨好刀,养好弓,很快我会给你一雪前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