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固执的星星啊,你说呢,寒明?”
这一刻寒明没有回答,只是撩起那双黄金之瞳,无声对上了西烬晦涩的眼。
一旁的公主从头到尾都听得云里雾里的,但它却能感觉到殿顶陡变的气氛。直到它悄悄瞥了一眼直播间的某些弹幕,它才明白西烬刚才究竟在说什么。
[竟然是北极星?!先科普一个不算冷的冷知识——南域寒家一直都是以星辰命名的。这一代他们选择以北斗七星排序,从家主到后辈分别叫寒枢、寒璇、寒玑、寒权、寒衡、寒阳。看出点门道来了吧?本来以寒明的年纪,他应该排在北斗七星最后一位,叫做寒光,但他却叫寒明,并且自始至终都只叫寒明。]
[所以那个独立于北斗七星外的北极星指的是谁不用我多说了吧?更何况那位还是货真价实的北域之王,所有北域人的共同信仰,无尽暴风雪里的唯一指向!这么来看,他完全就是北极星本星了。]
[科普完毕后我想问一句,现在当疯子的前提难道是必须要有卓绝的艺术家天赋吗?先不说西烬将西域投票纸充当临时调色盘的荒唐举动了,我现在也没心思吐槽三王关于投票纸那没有最奇葩、只是更奇葩的操作。总而言之,这幅北极星与玫瑰的意象真的是……就这竟然还是未完成之作?那么完成之作得震撼到什么样啊?!]
对视了一会儿后,寒明终究选择带过了这个话题。
他看着地上零零落落的废弃画布,从画布上若有若无徘徊的玫瑰香来看,今日画作的所有颜料大抵都来自于行宫的各色玫瑰——这其中或许还有被燃尽的那一种所做的贡献。
作为这幅画的被画者,看到这里,就连寒明自己于这一瞬都有些好奇成品的模样。
念此,即便感知到了画布背后画框之间那影影绰绰的火焰,并且同时探测了火焰虚影中不甚分明的戒指轮廓,寒明却没像前面两次那样直接取下。
不仅因为他不想破坏未完成的画作,更因为他确信,这一次他的胜利已经不需要那枚戒指。
于是他直接开口道:“开始吧,北极星现在赶着登基。”
这话一出,先前微妙的氛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却是四周跃动着的、不断升高的火温。
“听说今天黄昏是难得一遇的吉时。寒明,你到底是在赶着登基,还是赶着天婚?”
听说?你听谁说?听到这话,饶是这一秒气氛再紧张,寒明都有点想笑。
如果说东域众人只是在他还在东域时暗戳戳鼓动他篡位,自他离开后还算是尽忠职守;那么西域完全属于上一秒他咳嗽一声、下一秒就有人当着西烬面给他披上黄袍的程度。毕竟现在西烬能老老实实当他的西王,纯粹是因为他和自己在斗兽场里的赌约。
这种情况下,西域没有将西烬底牌卖个一干二净已经算给面子了,更别说主动去和西烬聊所谓的吉时。
而在与他对战前,西烬又是绝对不会看直播的。所以这个所谓的“听说”真的很有水分。
寒明甚至怀疑这是西烬闲得发慌后自己复刻别人天赋算出来的。
都已经有耐心去一遍遍烧毁星辰玫瑰了,心血来潮去算个吉时还真不是不可能。
“奇怪,真奇怪。”没等寒明回答——西烬也不想听前者回答这个问题,这位西王就本能地再次皱了下眉:“从你走下车的那一秒,你就那么笃定你会赢。”
这里他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无论最初和他的闲谈,还是视线掠过画架却不取出内里戒指的做派,又或者是顶着一身伤却在下午四点还没开打、就默认六点前必然结束的那份确信。寒明究竟为什么笃定到这种地步?
作为在斗兽场里步步被算计的败者本人,西烬比谁都清楚这朵玫瑰的心思有多缜密——他绝不可能在无的放矢。
“你看过我今天的直播吗?”听到这话后,寒明却转而反问了一个乍看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怎么?你在直播里嘲讽我了?”答案就像寒明猜测的那样,今天西烬始终没有打开过直播界面一秒。
当初寒明在直播间里公然说出自己的天赋叫“亿万人之上”,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只会被听得到的人听见。而尊崇胜者为王的西烬,哪怕等得再不耐烦,唯一会做的也只是独自且沉默地等待。
独独这件事,这位一点就炸的暴君就是有这样的耐心。
念此,寒明笑着继续道:“那倒没有——我只是稍微在直播时提了下我的新天赋。”
“那种东西等会儿火一烧不就知道了?这就是你自信的根源?”西烬的火焰可以复刻一切被他灼烧者的天赋,所以他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如果这就是你的必胜点,那么放心吧寒明,这一次我根本没打算用你的天赋。”
你用不了。
唯独这个天赋,你想复制也复制不了。
更何况……寒明回忆着自己曾经使用“暴敛”时的体验。“暴敛”的确可以复刻火焰灼烧后的天赋,但复刻不等于知晓被复刻天赋的所有细节。非要比喻的话,它顶多就是得到个粗略版的使用说明罢了。
仅凭这些,西烬根本无法意识到他究竟为什么必然会输。
寒明现在也不想就这一点多讲。
在黄昏到来前,他只想先和西烬以血以火真正地打上一场。
这既是在尊重西烬,也是尊重他自己。
第107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十二)
今天的西烬格外反常。
以这位的火爆脾气, 与他照面的那一秒却既没嘲讽他一身伤痕的狼狈,也没对他为什么最后来此的事追根究底。
如果非要让寒明找个词来形容,从他今天第一眼看到西烬起, 就觉得对方像一团渐熄的火。而这种感觉在他和西烬开打后更是异常明显。
当初在斗兽场里, 西烬燃得几近发黑的烈火几乎要连空间都一同烧穿,可此时此刻, 他指间徘徊的竟依旧是最寻常的红色——一如火焰玫瑰般的红色。
寒明并不是个喜欢在战斗中说垃圾话的类型。以前每次开口,基本都因为他有他自己的目的,但这一次他却难得出于一种纯粹的不满。
于是这一秒, 只见他偏了下头避过燎向他左耳的箭矢, 然后便撩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西烬道:“或许这场雨不该停的。它只下了一会儿, 就差点将你浇熄。要是就这么下到黄昏, 我说不定能不战而胜,直接去准备我的称帝大典了。”
寒明没理由不生气。
此战必胜不是他不重视这场对战的理由。恰恰相反,为了确保今日对决的公平性, 哪怕那场雨与他只隔一扇车窗, 他却从未有过走入雨中的念头。
因为他知道胜利难得。
这颗帝星上的每一位王者都愿赌服输, 包括他也一样。所以自踏上这颗星球起,他已经无数次做好了赴死的觉悟, 也无数次地想过自己的死亡。
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 这位在战前叫嚣得最凶的暴君,最终竟然是最没战意的那个。
早知如此……寒明扫了一眼被公主一点点挪到殿顶角落的那幅画,思考着要不要直接拿出画中之戒, 让这场无聊的战斗就此终结。
与此同时,西烬的视线同样落到了那幅画作上。而他那双总是燃着疯火的眼,于这一瞬却沉郁得令人心惊。谁也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从昨夜到今时,这位西王一分一秒都未曾安眠。
倘若寒明此时所站的并非殿顶, 而是与其一墙之隔的、处在他正下方的西烬卧室,那么他会发现西王宫红金图腾的地板上早已布满烟尘——那并非自然的尘灰,而是夜幕下一幅又一幅画作被点燃后悄然铺成的余烬。
那都是西烬夜里作废的画纸。
自竞技场归来后,他就这么画了一整夜的星星。
从傍晚到黎明,西烬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画布,他只知道殿内所作之画他无一满意。
然后他又开始在殿外画玫瑰。
随着太阳升起、纸张扔满殿顶,到头来还是同样的结局。
是他没见过群星璀璨吗?宇宙里最出名的那部《观星者》正是在西域所拍。
是他看不来玫瑰的姹紫嫣红吗?西王宫的花园里遍布着世界上最独特的玫瑰品种。
但他就是画不出来。
当他画出成百上千个星座,却唯独只点亮其中一颗时;当他画出千朵万朵的玫瑰,却下意识只以金色描摹其中一朵时,西烬就知道,自此以后他没办法再画旁物。
星星也好,玫瑰也罢,最完美的那个早已扎根于他的掌心,尔后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脏。
哪怕将肉/体与灵魂一起燃尽,他的火焰里依旧是寒明的余烬。
于是西烬不再试图违逆本能,只是沉默地另起了一幅画作——也就是刚才寒明所看到的那一幅。
说真的,画到最后,西烬都画得笑了起来。因为他越画越不知道今日自己究竟赢什么。
前天他是怎么放出所谓的胜利宣言来着?
他说,要么是玫瑰彻底将他燃尽,要么是他一寸寸地点燃那朵玫瑰。
然而纵使他在殿顶烧了星辰玫瑰无数遍,手中的画笔却已经先他的精神告诉他,反复被玫瑰点燃的那个从来都是他自己。
所以那到底算什么胜利宣言?打一开始,那就是败者的最后体面。
想到这里,西烬只觉得意兴阑珊。
随后他在雨里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画,从北极星到金玫瑰,他看的每一眼似乎都耗尽了他平生所有的气性。
某一秒他忽然意识到,地上的火焰从来都烧不到星辰。哪怕再狂热地射出箭矢,他唯一能收获的也只有玫瑰的余烬。
那么他要不管不顾地将那朵玫瑰灼烧殆尽吗?
明明在烈火中死亡是西烬为自己选择的最佳谢幕,然而他看着掌心的荆棘刺痕,最终于雨里、于隐痛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因为他舍不得。
他可以烧毁一片又一片的玫瑰园,唯独那一朵,他终究舍不得。
斗兽场上如此,今日也不例外。
这是西烬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在此之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竟然还有这种无聊的东西。
再然后,他干脆扔开画笔,直接从旮旯里复制了某个神棍的天赋算起了吉时——他知道以寒明那种凡事尽善尽美的性格,哪怕不信所谓的吉凶祸福,也会以最严苛的态度遵循着仪式规则的每一步。而吉时封禅,显然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西烬倒并不在意寒明几时登基,他只是想知道这场荒唐的闹剧究竟何时会结束。
他已经做好了就此走个过场的打算。
既然已经明知不可赢,他又何必非要拽着玫瑰一同消亡?还不如让他像北极星一样,永恒地引领世界的方向。
结果寒明就这么带着一身伤痕走来了。
西烬平等地蔑视世间所有的规则与善恶。对他来说,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公平这个词打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他的字典里。他之所以愿意退让,不过是因为对面是寒明而已。
可寒明后来都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忍耐了……”说着,西烬抬手盖住了自己的上半张脸,以至于他的神色再也看不分明。
在嗅到寒明身上的血气时,挑衅也好,扯开话题也罢,他已然竭尽所能地在忍耐那份趁虚撕咬猎物的狩猎本能。然而寒明偏偏进来后的每一个眼神,都在一再笃定他自己的胜利。
甚至他给出的开战语是什么?“北极星现在赶着登基”?
那一秒西烬简直想要荒唐大笑。
他真的已经竭尽全力地在忍耐。可他的忍耐是为了放任寒明赶在吉时与人天婚的吗?那未免把他想得太过高尚。
于是这一刻,西烬真的笑了出来,并且越笑越不可遏制。
随着西烬那未曾掩饰的低哑笑声,空气中开始悄然浮起星星点点的火焰。猩红、红紫、红黑、到最后全然的纯黑……殿顶的温度刹那间开始翻倍疯涨,原本落在地面的废弃油纸渐渐开始了无火自燃。而此刻西烬指间下的眼,早已转为了一种与黑色野火截然相反的、纯粹的银。
“真是的……”铺天盖地的火多少模糊了视野。于炽热到扭曲的黑火里,寒明听到了西烬极轻的低语声——那根本不是说与旁人的音调,那更接近于一种下意识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有这样的火焰……”
连寒明都难以分清,这一刻西烬到底在说他自己那前所未有的幽黑火焰,还是在以此指代旁的什么东西。
西烬说的当然是寒明。
这个宇宙里怎么会有寒明这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