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闭上眼。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在等他们先救到你,你在等你手下的兵。夏溥心说这就是你不肯松口的原因。现在你没有办法了。所以我跟你坦白,我不想要再骗你了。”
她说完,仍然不走,坐下来在我身前,“虽然我是为了骗你来的,但是我说过的话都是真的。我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喜欢的人。如果你可以放下你心中那一个,跟我在一起,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提,如果我能够做到,我就答应你。”顿了顿,她再道,“但是,我绝对不会背叛昶旦。”
朕说:“朕不答应。”
莎谰王站起来,说:“我恨你。”
朕说:“理应如此。”
莎谰王说:“但是我忘不了你。怎么办。”
朕说:“朕很快就会忘了你。”
莎谰王将身上的一个铃铛砸到朕身上,“我讨厌你。段景烨,我讨厌你。”
她哭着跑了出去。
晚上,她又钻进来朕的帐中,她蹲在朕面前,肿着眼泡说:“我还是喜欢你。我又骗了你。我没有办法讨厌你。”
朕说:“你就是为了告诉朕这个吗?”
莎谰王说:“我来诅咒你,我诅咒你也跟我一样爱而不得,你也要跟我一样伤心。”
朕莞尔。
她说:“你笑什么?”
朕不语。
她掉下一滴眼泪,说:“对不起。我不要诅咒你。我不要你伤心。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明天,他们就要带你出去,夏溥心说你的部下要见到你的平安,再商量怎么换你。”
昙关险隘之处,山石嶙峋,一条上山的窄道,易守难攻,两边草木丛生,同样适合藏人埋伏。
就在险要的险要,朕跟昶旦各占一角,遥遥对望。
人见了,确认还活着,全须全尾,剩下的事就可以继续商量。
昶旦身上没有缚甲,与朕一样,两军对阵,反而我二人这两个主帅像是无知闯进来的平民百姓。
这一点,只能够说都不相上下的算计。
兵箭无眼,我二人没有任何防战之物,那么谁都不敢乱发。
晏载和吴英立在马上,昶旦被他二人架在中间,还是那一头灰黑色的长卷发,眼眶深陷,身上打理得倒还是算是干净,其他看不出来有什么。
朕的兵马占据上风要害位置,昶旦夹在其中,不太可能突围进去。虿廉人这点上不占优势,专门将朕放在悬崖峭壁的一侧,离悬崖仅仅半步。
晏载见了,怒骂他们说大胆贼寇,他将他们的昶旦好生对待,反而他们将我置身险境,连个普通俘虏都不如,没有任何诚意来换帅。
藜金王听得懂大丽话,他动了动嘴,但话没有讲出来,嘴巴突然又闭上,眼神示意夏溥心。
夏溥心站出来道:“晏将军不必在这里跟我们耍嘴皮子,实在跟你们议和冒险,放你们的皇帝在这里才放心。这里是你们的地盘,提前埋伏,那之前商量的所有都泡汤。”
他的意思是他觉得晏载有本事借着地势占优,打算直接将我给劫了。不如把我放在悬崖边上,晏载的人一动,那么他们虿廉人可能心头一慌,没有分寸,乱动之中把我给推下去。
晏载没有说话。
或许,他们真的有这样打算。
夏溥心又笑道:“晏将军,你们怎么想,我猜得一清二楚。现在人也见了,可以谈谈割城的事了。”
这一次是在昙关外见,但是要真正交换,必须在楝州。
夏溥心说:“楝州城门全开,城内不能够留任何兵卒,等我王通过楝州城,出城之后,再换你们的皇帝。”
吴英迟疑片刻,点头,晏载亦称好。
朕说:“朕不准。”
顿时,四周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来朕身上。
夏溥心人在马上,低头瞪我,厉声说:“轮不到皇上说不。早就商量好,没有办法改了。”
朕笑道:“你们的兵马通过楝州城,朕还在你们手里,昶旦仍然在朕的人手里,实则你们不费一兵一卒,白得了一座城。若是那时,你们又说还要一座城,那么朕的人不是还要往后退?”
夏溥心说:“我王保证,等你们的兵马全部都撤出楝州,立刻交换你过去。”
朕道:“你们的保证有什么用。荒唐。”
夏溥心怒道:“保证没有用,但你没得选,陛下!”最后两个字,他喊得咬牙切齿,手上用力,连带着马也被他带动蹶了下蹄,“藜金王有心议和,只占你们一座城就愿意止戈,从此天下两分各自安好,我劝你见好就收。”
朕嗤笑,“见好就收,你们当朕是三岁小孩,还是当朕手下的人是三岁小孩。”
夏溥心冷道:“既然为质,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这个,你说了不算。”朕抬首看向草木纵深的上方,目之所及,吴英和晏载都叫了朕一声皇上,朕再转过头来,冲夏溥心道,“夏卿看,是否朕点头,他们才敢答应。”
夏溥心气得浑身发抖,藜金王跟他用虿廉话说了几句。他转过头对我,忍怒道:“你想要怎么办?”
朕脑海里面想起来许多人。
浮光掠影,眨眼之间就全部过去。
昙关天险,楝州要道,直取京师,是他们真正的主意。
那一座金矿,也要落到他们手里。
朕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面朝朕麾下众将,“朕离京之前已经拟旨由裕王代政,朕一旦驾崩,他即刻登基。”
“楝州若破,关内再无险可守。山河眨眼已经不复,朕何必君,朕何必存。今日一城明日十城,身后即家,诸君,不可退!”
“朕人君之身,换昶旦神君之身,朕死,宗室之中资质胜朕者不胜枚举,江山有继天下不改,昶旦死,虿廉人必溃。晏载听朕号令。”
“杀昶旦,削头颅四肢,马踏成泥!”
朕肩膀猛撞开身旁士兵,往后一倒。
他连忙来抓我,悬崖边上没有退路,没有把我抓回去,反而拽着我一片衣角,脚上一滑,一起掉了下来。
耳边风声无尽,怒号不绝,另有一只手伸出来抓我,没有抓到。
朕知道是谁。
夏溥心。
他输。
朕赢。
峭壁断木缭乱眼前身后,朕低下头,悬崖之下一条弯曲隐现的河,河面浮冰荡来荡去,恍然,朕看见很多故人的脸。
有的活着,有的早死了。连惜梦也在其中。
半生不过这么多事,这么多人,恍恍惚惚,不过如此。
朕闭上眼。
第78章
从前有座山,山下有个村,村边有条河,河边往西走几百步,有三间屋。
一间屋用来放草药,两间屋用来住人。
我便住在这里。
不过不住在住人的那两间。
存放草药的屋子中间,空出来一块能够走动的地,地上有个铺了两层稻草垫着的床褥,便是我晚上睡觉的地方。
另外两间住人的屋子,一间住着人,另外有一间空着,九衣说这是她师父住的地方,虽然他现在云游四海不在,但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回来,同时她擅作主张捡了我回来,救了我一条性命,等于我欠着她,而她师父的那间屋比她的屋子更大,住起来更舒服,天底下哪有欠债的比债主过得还好的道理。
我点头称是。
她又说:“但是我也不能够搬去我师父的屋子住,把我的屋子让给你,因为我这个人有一点嗜洁。不知道你懂不懂这个东西,我不喜欢别人住我的地盘。”
我说我明白。
半年过去,九衣的师父还没有回来。她于是跟我说,“这个老不死的说了去京城要给我带好吃好喝的,拿了我五十两银子当盘缠,现在他不见踪影,应该是去找他老情人去了。你去住他的屋子吧,这个骗子,我就当他已经死了。”
我跟九衣住这么长时间,渐渐熟悉起来,她也开始跟我讲她师父的事。
她说她师父叫张哺臣,不知道他爹娘怎么给他取的这个名字,当年他师父进京赶考,本来考得还不错,因为这个名字,落了榜——据说,他实际上进了殿试,但是皇帝看了名字,觉得不吉利,叫考官把他给划了,替补了另一个考生上来。
“张哺臣,张不臣,就这样,这辈子他跟功名无望。当然,这个事是他自己说的,而且多半我觉得,应该是假的。”
晚上,我跟九衣一起躺在晒草药的石头边上看星星,她说了这句,转过身撑起脑袋,郑重其事又说,“肯定是假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爱吹牛,考不上就考不上吧,非要怪自己名字不好。更何况皇帝划了他的名字,还要给他说吗?他跟皇上很熟吗?全他自己妄自揣测。”
在她让我去住她师父那一间屋之前,她对她师父其实是另一种说辞。
说他医术高明,世外高人,平生不好功名利禄,专门喜欢云游天下,医治疑难杂症。每到一个地方就去打听有哪些医治不好的病人,去问诊。
她说往往一个大夫要赚钱,最好就是医治那些好治的,专门留在一个地方,这样治好过的病人一个传一个,就可以打出来名声。
但是他师父不落窠臼不落俗套,他喜欢挑战。
所以他这么多年也没有攒下来多少钱,反而她在这里经营买卖草药,有时候去城里面借别人的地盘问诊,赚了不少钱。不过她很支持他的理想,这就是他师父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她很崇拜他。
所以忍不住,我笑了。
九衣坐起来,说:“你笑什么?”
我说:“没什么,只是觉得可惜。”
“他可惜个屁!”九衣手在旁边一抓,捡了个石头砸河里,怒气冲冲,“他就是没有本事当官才去学医,而且他自己说是云游天下治病,其实他是去会他在各个地方的老相好。他房间柜子里面的信都是他的红颜知己写给他的,他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偷偷看过,他专门只爱医治女人的疑难杂症!”
她扔了一个石头还不过瘾,左手抓了换右手,右手扔了换左手,将河水砸得水流飞溅,砰砰作响。
“算了,不说他了。”扔了一会儿,她突然放下来石头,转过头继续看我,“那个,你……还是没有想起来吗?”
我摇头。
九衣拍了拍我的肩膀,沉默片刻,语重心长道,“哎,这种事情也急不得。没有关系,你先在这里住着吧,我不会赶你走的。只要你按时帮我采药,去镇上跑腿。哎,谁叫师父跟我说过,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呢……”
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够记起来的不多。
九衣跟我说她是在河边捡到的我,我身上受了很重的伤,脸色苍白,手指都被泡肿了,她看见我的时候,以为我已经死了,但是走进去看发现我还没有死,于是把我给拖了回去,看看能不能治。
就这样,我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