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记不起来自己的身世,名字,她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张白。
由来是她捡到我的时候,我脸色很白,吓人。
她说治我花了她很多上好的药,再加上她悉心照料耗费的精力,也是一笔债,所以我欠她很大一笔钱,零零总总算起来至少八十两,同时我在她要吃要住,所以如果一年不还钱,这个钱就要翻倍。
最好我能够早点想起来,叫我家里面人来赎我。
当然我如果想不起来,那么她如果考察我手脚麻利,也可以允许我给她打杂,慢慢清这个债。
所以我开始采草药,捕鱼,酿酒,替她买卖易物。她于是说,如果我这辈子都想不起来,她也可以允许我一直留在这里,当她的小徒弟。
有时候,她会拉着我一起喝酒,聊她去镇上问诊遇见的一些奇闻逸事。
她嗜酒,比她那个嗜洁的毛病还严重。
有天晚上她喝醉了酒,抱着我痛哭,说其实一开始我没有失忆,是她学艺不精,为了省钱换了一味药性相近的便宜药,将我给药傻了,她对不起我。
第二天她酒醒了,我正在外面晒草药,她围着草药打转,一边整理草药一边对着我左看右看,终于问,“那个,我昨天晚上没有说错什么话吧?”
我说:“说什么?”
她大松一口气,拍着胸脯站起身,“没什么。你把这些药收了吧,等下午有人来收,每个月这个时候,他都来。”
一会儿我将药收完,她又跑出来找我,站在我的背后,说:“张白,其实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是不是。”
我转过头,她肃道:“我记起来了,你都听见我说什么了。你放心,我师父医术好,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医,这一回免费。”
我说好。
她松了口气走了,没有走两步,又转过身,“呃,那个……但是你之前欠我的还是要还的。”
九衣爱买酒,也是一笔很大的花销。
她说她自己这么多年攒的钱大部分都给了她师父,加上这段时间家里面多了一个人吃,她的钱不够用了,她说既然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不如我们一起来研究一下怎么找到我家里人,让他们花钱来赎我。
“你醒过来的时候,我问你是谁,你知道你说的什么吗?”
“什么?”
“你说,这里可是大丽国土?”
我和九衣坐在河边,同时陷入沉思。
九衣又说:“我说我说的是大丽话,你怎么会这么问。你就皱眉头,说你抱歉。然后你就昏过去了。”
她伸出两根手指,“你会这么问,有两种可能。第一个可能,你就是脑子发昏,没有转明白,乱问。第二个可能,你觉得即使我说大丽话,这里也有可能不是大丽。”
九衣手收回去,严肃神色,“一开始,我觉得是第一个可能,但是后来我帮你换药,发现你身上有很多刀剑留下的伤口,有些新,有些老,你手上也有茧,我替你看了,是使兵器留下的。”
“只有一种可能,我说大丽话,但你不敢判断这里是不是大丽国土。”
“这座城已经被外族占了。你是去打仗的,你昏过去,不知道自己在的地方是已经被占了的城池,还是没有被占的城池。”
“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有理。
第二天,我陪她一起去镇上问诊,顺便到处问一下最近哪里在打仗,一年半年前可有什么战事发生。
刚好,遇见一个有点见识的货郎,说他从西边过来,路上听说虿廉人跟大丽在打,他就是中途遇见从忻州逃奔的一个老汉,说打得昏天黑地,死了好多人,尸骨累成山那么多。
那货郎“呔”了一声,“本来我还要往北边去贩货,幸好遇见了他,这才折返回来,不然白跑一趟没赚钱,还妄送条命。”
他又说叫我们不要担心,这里天高皇帝远,小破地方,也不是什么战略要地,就算皇帝换了人当,也要不了我们的命。又说我们问了他的话,应该要照顾他生意,这年头消息值钱,这个消息就当他送了。
九衣买了个胭脂,扭头跟我说:“现在好了,你又欠下了一笔钱。”
回去路上,她买了两张饼,留下一张预备明天吃,由我藏在胸前,说以免半路被人抢了,剩下的一张,由我二人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路上,她走着走着,突然嘴里的饼掉下来,“糟了,那老不死,不会是跑错了地方,被虿廉人给砍了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笃定她师父出去一两年都没有回来,一定是死了,晚上回去大哭一场,借酒消愁了一整夜,第二天起来,给她师父在小屋旁边修了个坟。
她给她师父刻了一块木头碑,她不会刻,专门去找人刻,要花许多钱。她刻到一半,又哭起来,把凿子都扔了。
我给她捡回来,替她写了字,重新刻了一块。
——“恩师张哺臣之墓”。
她怒了。
“你怎么不早说你会写字!”九衣喝了一口酒,酒葫芦砸在地上,“你字写这么好你自己不知道吗?!你真是气死我了!你早不说,咱们早发财了!”
从此之后,除了采药酿酒,我多了一个新的活。
替人写信。
专门我在城里面支一个摊,她去替人问诊的时候,我就挂出来自己写过的字,晒在我的摊子上,用米浆做的浆糊黏起来纸,上面大字小字,工工整整地写出来贴在竹竿上。
可以写信,也可以写对联,写扇面,或者要刻字,提前我写好,他们自己拿去拓。
我这里有时候生意好,比她问诊赚得钱更多。因为我写得快,字工整,许多人都找我来写信,也顺便我替人看信。
远方来的信,拿到我这里来拆,我读给他们听。
也因此,了解到一些天南地北发生的事。尤其从京城的来信多。有一封信大概是个考生所写,说现在皇帝换了人做,朝中正是用人的时候,开了恩科,所以本来预计回来的时间就要推迟,等恩科之后看考得如何,再做打算,让家中二老不用担心,说他会用功念书,还有如果有人进京,可否帮忙带点盘缠云云。
还有信上讲,虿廉人已经被打退,忻州城百废待兴,要去那里做生意,说不准有机会发大财。
……
如此种种,我记下来,回去之后跟九衣说。
有一天晚上,九衣将我叫进她屋里。
“张白,现在我可以肯定,你就是跟虿廉人打仗,才被河水冲到这里的。你是当兵的,而且你可能还不是个小兵,你念过书,会写字。但是……”九衣停了许久,再说,“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并没有穿甲胄,也没有带任何护具,看不出来你是个兵。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只有一种可能。”
“你是个逃兵。”
“被打败的兵不会不穿盔甲,只有逃兵才会把自己扒得干干净净。现在战事已定,虽然我想要帮你找到家人,让你还我的钱,但是朝廷要算你的账,你说不清楚,你会被杀头……”
九衣哭了起来,“几天前我医了个男人,他说他有个兄弟,是个逃兵,战场上趁乱把自己身上的盔甲扒干净,逃走了。朝廷要秋后算账,找到他把他砍了,牵连之下,也不让他们家其他兄弟考功名,所以他不念书了,要去做买卖……”
“你回去,你就死定了……张白……”
“还有,我听人说……”九衣抽着鼻涕,“收留逃兵,知情不报,也要一块砍了……”
她跳下床,从床底靠枕头的位置搬出来一个小酒坛,打开酒坛的封盖,里面若隐若现一些银子和铜板。
“张白,虽然我有时候喜欢占你的便宜,但是我师父跟我说,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九衣将酒坛搬出来到我面前,手背揩了一把眼泪,“你赚的钱,我也一并放在这里面了,你拿一点走吧,当你路上的盘缠。你欠我的钱,我不要你还了……你走吧……”
突然,她又用手盖住了酒坛的口。
“但是,你也不能够拿太多。知道吗?”
我拿了钱,并没有走远,在城里面找了一间房子住下。
有一天九衣来出诊,看见了我,将我叫到巷子里,问我怎么还不逃。
“这里僻远,如果我是逃兵,反而朝廷不太容易找到我。而且我住在这里,你也并没有收留我,跟你也无关。”
她一拍脑袋。
“呔,竟然我还没有一个呆子聪明!”
她又说:“那么既然你已经不逃了,之前给你的盘缠,我觉得有必要,你还回来一点。实不相瞒,我师父死了,我仍然住在那里总是触景生情,我准备找个好人嫁了,现在要攒嫁妆。我还想要开一间医馆,不想再每天奔波,这也是一笔大的花销。张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对你的涌泉之恩,你好好想想,怎么拿个办法还我。”
她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到巷口,又跳回来,伸出来两根指头指我。
“在外面,你假装不要认识我,好不好?”
第79章
我跟九衣见面,通常都是在日暮时分无人的小巷。
每天我赚的银子,先分三分之一给她,这样算作欠她钱的利息。其余的,等我之后想到办法了再还,将债给清了。
我租住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是价格不算低,为了出摊方便,只能租在城中,也是一笔花销,遂我开始寻找其他谋生的路子,看能不能够再补贴一点。
恰好因为我字写得好,城中一个富户听说了我,想要请我去当他儿子的先生,只专门教他写字。
我于是应下。
那富户名叫祝博厚,家里面做布匹生意,在昌桉县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人身材有些短,肚子大,爱戴帽子,爱扳指,爱拿扇子出街,很多人都知道他,虽然他身上没有功名,但是家里面搜集有很多古籍,风雅的宝贝,有人说他是爱书之人,也有人说他附庸风雅,满脑肥肠。
祝博厚爱买古董,时常有古董商人到他家里面来,送过来最新到的货给他看,他喜欢就直接留下来,叫账房去支钱。有一天我发现他书房里面多了一副笔洗,玉做的,洁白清透,上面雕刻一只栩栩如生的秋蝉,突然之间,脑中一震。
一根弦响,满是余音不绝。
“张先生?”祝博厚咳了一声,“先生看,我这幅字怎么样?”
“秋蝉照月。”没有明白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祝博厚放下笔,讶然看我:“张先生好眼力,我这个笔洗正是当年贤昭帝送给安王的秋蝉照月!”
他将笔洗拿起来,专门走了两步,刚好窗户照进来的光撇下来一缕在笔洗之上,衬托那笔洗更加莹润,笔洗上雕刻的秋蝉和明月更加栩栩如生。
“据说当年贤昭帝总是到访安王府,见到安王家里面都是美人,且常常笙彻不止,说安王不学无术,送他一副笔洗讽刺他。安王当年受宠,明面上接了赏,但内心不悦,竟然偷偷将御赐之物给卖了出去。”
“没有这回事……”突然,我哑住。
我不知我在说什么。
还有一个人更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张先生?”祝博厚放下笔洗,不悦看我。
“这个笔洗是假的,”我脑子里乱上加乱,许多话不假思索,“秋蝉在右边不在左边,那是一块糖玉,刚好一点糖,飘在了蝉头的位置。这是一块仿的。许多人都以为,秋蝉照月是一块白玉,只是有人写诗写错了,以讹传讹。写诗的人见的秋蝉照月是另外的一块,但这一块不是给安王的那一块。”
祝博厚拿着笔洗找周重培——专门倒腾货的古董商人算账。
他买这笔洗花了八千两,因为这是个孤品,而且还是御赐的孤品,带有一个颇有虞诈的故事,往往带有故事的古董,就比一般的古董高出一半的身价。同时周重培跟他说,这个货是他花了大价钱从京城抢回来的,货一到,城里面另外有几个富商也想要来买,是因为他两个关系好,所以他提前过来问,看他要不要。
祝博厚找周重培算账之前,找人去鉴过,鉴出来这个玉好,但是产地不对,应当不是那几年献进宫里面的玉,而且这个玉也有一个说法,早就有人见过在卖,又对应另外一个故事。
故而这东西算假,也不算太假,也值钱,但套了一个皇家御赐的故事,价格就翻了十倍有余。
因为这样一件事,我也有了一点名气。
祝博厚逢人到处说,是因为他家里面有个先生,一眼看出来这个东西不对劲,说我眼睛毒。后来他那些朋友,常常到他府上来访,带着一些收藏的古董玩物,叫我去帮忙掌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