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这么作死也活得好好的,世人对美人总是多了宽容。
如果温缜知道朱祁钰的话,定要说,不,很多人做梦都想他死,不杀是他们善吗?是他们杀不了啊,没那个能耐!
“温卿好一副丰神俊朗的相貌,”朱祁钰也是少年,不免对同龄的温缜多了些亲切,他端坐在皇位,大部分时间与于谦王文金英一道处理朝政,都是比他爹年龄还大的人了,他总怕出错,也就不爱说话。
“你说有人胆敢污陷太后,这事于少保与太后说了,她很是生气,这案子你提出来,如果出了事,你的项上人头,也难平事。”
温缜听到案子拱手对答,“陛下,非是草民说,而是证据摆着,太后若不是反应过来着了他人的道,安能要求重审?”
朱祁钰此时刚当上皇帝没多久,他是孙太后做主让他上位的,他昨天不肯再审就是怕让孙太后下不了台。
人的信息差能制造许多误会,而当权者的信息差能制造天下浩劫,比如汉武晚年的巫蛊案,就是皇帝与太子没长嘴,被小人钻了空子,导致长安户口减半,血流成河。
这个案子也一样,那人笃定每个人都有顾虑,想法都不敢说出口,而深宫的太后,是不会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事的,孙太后并不过问朝政。
当于谦直来直往的去问,孙太后人都傻了,她都没想到,她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没干过的事情,她当然不认,居然有人狗胆包天栽赃嫁祸到了她的头上。
她这两年本就不顺,心里有太多不快,被人欺上门,她自然要重审,谁也别想让她背她没做过的事。
她出身民间,只是县丞的女儿,当宠妃时她安分守己,当皇后时兢兢业业,当太后时国家有难她顾全大局更换皇帝,怎么这些人还蹬鼻子上脸了?
就因为她亲儿子沦落草原,就欺负她消息不通,没人与她通信?
孙太后发了火,皇帝自然不能草草了事,陷害太后,这是谋逆的大罪,又是于谦过来说明,温缜自然就被宣入宫中了。
“此事既然是温卿察觉,朕让东厂重审,你与陆轲一道负责抓捕元凶吧。”
第79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六)
温缜每一次遇到这种牵扯势力太大的都不想管, 他没必要以卵击石,将自己置于死地,也置于前途未卜敌人满朝的状态。可每次他饭都喂到上位者嘴边了,他们偏偏往后退, 任这个世界昏昏暗暗, 还要怪他过于年轻气盛, 过于非黑即白。
他们看不见听不见,逼得他将遮羞布再次撕开, 将真相完完全全呈现,将腐败的东西晾在阳光下,让这些人再不能闭眼说不知道,无所谓,众目睽睽之下, 避无可避, 他们才能秉持一个公正。
每一次都是这样, 事后所有人又默然的看着他, 嘲讽他的天真, 不知天高地厚。骂他是个疯子, 不顾大局死活。
他行于世间,却走在刀刃上,想要他死的人,都能排成一队。
他来到这个世界, 要融合他们的世界观已经很痛苦了, 如果还要他视而不见他们的恶行, 那才是在逼疯他。
温缜也很幸运,因为这个时代有一个于谦比他更刚直不阿,有于谦在前面顶着, 他的所作所为不至于触碰到死亡线。
这个案子已经差不多临近结案了,将真凶蒙着的黑布一揭,就现出原形了。
陆轲带着温缜去孙太后宫里问询,慈宁宫的庭院比温缜想象中更为幽深。穿过重重回廊,他与陆轲被引入一间陈设简朴的偏殿。殿内焚着檀香,却掩不住一股药草的苦涩气息。
“草民温缜,叩见太后千岁。”温缜跟在陆轲身后行礼,恭敬行礼,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素色衣角在屏风后,宫女为她整理衣裳。
“平身吧。”太后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带着江南女子的温婉声线。“陆轲,哀家听闻,你在查一桩涉及邪教的案子?”
陆轲心头一跳,“回太后,确有此事。”
“那你知道吴借哀家之名,取走皇家石材的事了?”
“奴婢略有耳闻。”
太后冷笑一声,从屏风后转出,她约莫四十出头,面容端庄却透着苍白,眼角已有细纹,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她身着素色常服,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朴素得不像一国太后。
朱祁镇在草原被俘,她日夜忧思,在殿内设了佛堂,吃了素斋,居然有人用她的名头去做孽。
“略有耳闻?”太后在案几前坐下,“陆轲,你可知道吴循借走的那块大石,是用来做什么的?”
陆轲谨慎地回,“据奴婢调查,可能与近日京城发生的连环命案有关。”
“命案?”太后突然提高了声音,“那是活祭!祭祀他们的邪神!还妄言大明有变,江山更易,山川崩迭。”她猛地拍案而起,案上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而吴循,竟敢借哀家之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温缜注意到太后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其他情绪。
“太后息怒。”陆轲斟酌着词句,“奴婢斗胆请问,吴大人是如何从太后这里取得石材的?”
太后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三年前天降陨石于京郊,钦天监奏报乃祥瑞之兆,哀家便命人将陨石收入宫中。一个月前吴循说要用此石为国祈福,哀家便赐予他了。”
她的声音颤抖着,开始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哀家赐他祥瑞为国祈福,他竟用来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如果不是昨日于谦来问哀家,这顶黑帽子就任由他戴在哀家头上,无人来告知一声。”
这谁敢告知呢?如果事情真的是太后做的,那岂不是张口就是死路?上面要掩盖,下面就是一亡魂,皇帝敢背不孝与忘恩负义的名声吗?也就是于谦直来直去,直接戳破了,不然就这么糊弄过去,不管孙太后知不知情,所有人必须默认她不知情,不然哪有真相,太后为了自己的清白,也得把人推出去,至少那位高权重又不择手段的,能下台,能偿命。
“太后息怒。奴婢尚需查证吴阁老是否知情,或是他人盗用...”
“不必查了!”太后一改以前的和气,这种事上她格外愤怒,“吴循向哀家讨要陨石时,说的就是要在京郊设坛祈福!如今出了这等事,他难辞其咎!”
陆轲注意到太后的手指紧紧攥着佛珠,攥得指节都泛白了,这位一向以仁慈著称的太后,此刻眼中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怒火。
“陆轲!哀家命你即刻查办此案,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吴循若真参与此事,哀家要亲眼看着他伏法!”
“奴婢遵旨。”陆轲深深叩首,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他终于可以弄死那老东西了。
礼部负责的事宜里,有一个非常重要,就是科举。这个位置,以后会出一个严嵩,大明第一权奸,就是掌握了礼部,掌握了天下读书人的命脉。
吴循身为此等重臣,却迷信邪教,简直莫名其妙,聪明人犯法最为可怕,如果不是温缜这个疯的,揭穿了他的弥天大谎,这件事情还真的就会不了了之,无人敢查。
将事情说完,她才注意到陆轲身后的温缜,不发一言的恭敬立在那,人总是好颜色的,陆轲这性格能在一群太监里起势,最开始也是长得好,得了孙太后的青眼,加上文武兼备,才步步高升。
“你就是那个温缜?”
温缜走出陆轲身后,拱手行礼,“正是,见过太后千岁。”
“抬起头来。”
太后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温缜,只见他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俊秀如玉的面容。那双眼睛尤为好看,清亮如寒潭,却又带着几分内敛的锋芒。
“果然生得一副好模样。”太后微微颔首,手中佛珠轻转动,“难怪于谦昨日在我跟前夸你机敏过人。”
温缜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不卑不亢,“于大人抬爱,草民愧不敢当。”
太后话锋一转,“听闻你断案神速,如狄公再世,精通办案,无论什么大案不出三天就能追根溯源?”
温缜心中有些警觉,“草民略知皮毛,不敢称精通。”
太后看向他,想起往事,“那你可知道,三年前那颗陨石,究竟是何征兆?”
温缜的背脊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这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危险,他余光瞥见陆轲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草民愚钝,不敢妄测天意。”温缜恭敬低头,“太后言钦天监当时奏报是祥瑞之兆,专业人看专业事,于玄门他们应该不会错的。”
想起如今一团乱麻的局势,太后的目光渐变得冷淡,“是么?那为何如今这'祥瑞'会成了邪教祭祀之物?”
温缜心中一震,他暗自调整呼吸,声音依旧平稳,“太后明鉴,宝物无善恶,全在使用之人。若有人心怀不轨,纵是祥瑞也会被用于邪道。”
太后闻言,手中转着的佛珠停住。她盯着温缜看了许久,对陆轲道,“你先退下,哀家要单独与温缜说几句话。”
陆轲躬身一礼,便退出殿外,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响声。
殿内只剩下太后与温缜二人。檀香缭绕中,太后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温缜,你可知哀家为何单独留你?”
温缜恭敬道,“草民不知,请太后明示。”
太后转身走向窗边,望着阴沉的天空,“昨日哀家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人心诡测,却无一人告诉哀家真相。他们说得吞吞吐吐,说那个天外来石,咒着新帝,咒着大明,那颗陨石,究竟是什么?”
“我今日找了钦天监,他说那并非祥瑞,而是凶兆。只是王振在时不准他乱说话,说那陨石坠落之夜,紫微星暗淡,荧惑守心。此乃'天罚将至,国运有厄'之象。”
太后的手颤抖起来,“果然如此...”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吴循讨要陨石,根本不是为了祈福,他要乱我大明江山。”
温缜有点懵,这种玄学的事,古代人有点过于迷信了啊。“太后明鉴。天象凶吉只是莫须有的预言,人事可改天命。若有人借天象行邪术,传流言,反倒才帮了天象厄运之说。”
温缜知道太后想要说什么,无非是这场灾难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原因,不是他葬送了国运,害死了几十万将士与无数的文武百官,是天道,是天罚,皇帝鬼迷了心窍。
那是几十万人呀,不只是将士,还有瓦剌打进来死亡的百姓,活着的也没有得到什么补偿,比如他家里干活的王叔与孙婶,他们晚年失去了儿郎,又失去了家财只得逃亡卖身为奴,就这么轻飘飘的抹去吗?
他不接茬,只将案子前因后果细细道来,说完再劝道,“太后,这些都是术士之言,不可信,如果真这么灵验,吴循就会如书中所说,拥有无尽力量,可他并没有,也未能撼动江山分毫。百姓安居乐业,就不会动乱,江山就固若金汤,这些阴谋邪教,自然就无处遁形,显得荒唐可笑。太后,先帝被俘是因为王振怂恿,奸宦当道,并非天罚,太后千岁长乐无极,不可信鬼神之说,善心结善果,人生在世,问心无愧就好,其他的强求不得。”
孙太后怔愣了一会,定定的看着这个不懂进退的蠢人,良久方叹一口气,“是哀家着相了。你很好,记住,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
温缜应后恭敬退下,当他推开殿门时,陆轲正等在门外,见他出来明显松了口气。
“太后与你说了什么?”
温缜不欲再说,谁还没点小秘密了,望着宫墙上方的阴云,天气风云难测,“陆督公,恐怕要变天了,咱们赶紧出宫找地方避雨吧。”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随后雷声轰鸣,仿佛印证着他的话。
“避什么雨,这大雨正好送一送礼部尚书,那个老东西,终究是死在咱家手上,咱家一刻都等不了,已经让人去围吴家了,一个蚊子,都别想跑。”
吴循是朱祁镇一朝极为位高权重之人,朱祁镇那么器重王振,吴循就低头投靠王振成为其党羽。清洗只清了太监与锦衣卫,可以说只清了王振亲戚与心腹骨干,曹吉祥这党羽都没清呢,吴循就更别说了,自然没啥事,伤筋动骨都没有。
可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失去,他被边缘化了,一个阁臣,什么也做不了。于谦王文都是比他的官职低,在新帝这升上来的,他让徐有贞发言南迁,徐有贞被于谦骂得狗血淋头,于谦拒绝南迁,王文陈循等有骨气的大臣力挺他,他们只得步步后退。
王文在景泰朝成为首辅,而他内阁的事被皇帝干了,礼部科举的活也不能主持,新朝第一次科举由王文主持。
他怎么能不恨呢?
第80章 京城诡异大案(完)
陆轲非常恨吴循, 恨到只要能弄死他,生死都可以抛开,原本以为这次又让这老贼逃了,结果温缜比他还疯。
陆轲在这个体系下待久了, 他们是很小心的人, 因为高位, 更加爱惜羽毛,他们并没有冒险的意识。
舍得一身剐, 敢把皇帝拉下马,都是草寇亡命之徒。真正身在局中的人,一步步往上爬到高位的,是不会那么偏激的,只会高高在上, 俯视着他人的群情激愤, 俯视着众生的喜怒哀乐。
在事情不可收拾的时候, 正义虽迟但到, 总会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总会有替罪羊羔来让人发泄, 然后事情掩盖下来,再听着众生高唱赞歌,江山似锦,吾皇万岁。
这事情如果不是谶言咒语都是对着新帝, 对着大明, 根本不会闹大。死三个人, 连周侍郎都扯不下来,他只会推出更小的人物了事。
由于涉及最上面的人,与欲与地方兵权相勾结, 图谋反事,是狐言鱼腹书的前兆,流言纷纷扰扰,才让朝廷重视。
到了这一步,后面的人稳坐钓鱼台,陆轲不甘心只抓个小人物,以命为饵让周侍郎与大同总兵暴露,可也只能做到仅此而已。
连皇帝都叫停了,他一个受害者都算了算了,其他人又能怎么办?偏温缜这不懂事看不懂形势的愣头青跳出来,言词凿凿有人污陷太后,抹黑太后,将这布撕开,太后自然是清清白白,吴循竟敢用太后的名头谋反事,真是狼子野心。
吴循可不是朱祁镇一朝才位高权重的,他在宣帝那就是福建巡府,后又因功迁工部侍郎,他并不是仅是个谄媚之臣,昔日他修水利,抗倭寇,也是社稷之臣。在三杨的治下,他是公认的能臣干将,而今已五十有八,却落得晚节不保,谋反之罪。
陆轲恨他是因为家仇,他又不是天生的太监,他原本生于官宦之家,幼时便被寄与厚望。他记得,他原名程裕,他父亲是工部主事,吴循自己犯了事,贪污工程款,出了人命,事闹大了,却推他父亲去当了替罪羊,害得他家破人亡,母亲被人凌辱自尽而死,他被入奴籍,流落他乡。
那时他才七岁,自己改名陆轲,因生得好被当时采买奴才的太监看上,入了宫庭,认了干爹,学了武艺,一步步走到今日。
宣德七年的夏夜,闷热得没有一丝风。
七岁的程裕坐在书房里,小手握着紫毫笔,一笔一画地临着《多宝塔碑》。窗外蝉鸣聒噪,汗珠从他额头滑落,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小小的花。
“手腕要平。”父亲程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手指托起他的手腕,“写字如做人,须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